那医生从兜里摸出一张帕子，一边擦眼泪一边在左却旁边坐下。期间，左却一直有意无意地反复打量他身上的蓝鸟。对方的情绪一缓和，他又转过脸来盯着她。

　　左却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医生别开脸，低着头道：“抱歉，刚刚失态了。主要是我太激动了，所以才一下子没忍住。”

　　“我长得像你认识的人？”

　　医生怔了怔，看着左却说道：“嗯。这个世上只有她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人。不好意思，打扰了。”说完，他站起了身。

　　左却跟着站起来，说道：“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你。”

　　医生摇了摇头，走了。

　　左却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心想：“明明都是蓝鸟选中的人，怎么这个医生这样反常？”

　　次日一早，负责看护的家属在走廊里来来往往。左却因为靠在椅子上断断续续睡了一宿，脚麻了站不起来，只好弯下腰去揉脚踝。

　　揉着揉着，忽然听见一人说道：“脚发麻，揉脚踝是没用的。应该前后慢慢摆动，这样才能让你的血液慢慢流通。”

　　左却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正是昨晚那个医生。她按照嘱咐，低头缓缓摆动自己的脚。

　　中途，医生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走了。

　　上午九点多，葛秀华到了。她一看见左亦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立即快步走到床边，说道：“告诉妈，到底是哪家的臭小子把你害成这模样，妈找他去！”

　　左亦掀开被子，“妈，你看，我真没事。你干嘛大老远的过来？”

　　“你要是好好的，你妈我就不用过来了不是？”葛秀华扭过头看到左却，愣了一会。

　　左却唤道：“婶。”

　　“啪”的一声响起！像是回应左却那句。

　　房里其他人的视线都被引了过来。

　　左亦急得坐起，一边捂着腰一边喊道：“妈！你打我姐干嘛！”

　　“她是灾星！跟她在一块你就难安生！我当初把你送到这里就是想让你平平安安长大！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要不是她非要来这里上大学，你至于吃这苦头？！妈也是为了你好呀！你！赶紧出去！我们母子不想看见你！”

　　左却看了看周围的目光，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下午四点，阳光从窗外温柔地照进病房里。左却站在门外看了一眼，见葛秀华还是用看瘟神一样的眼神防着自己，只好坐到椅子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睁眼看见两张熟悉的脸，立马又闭上了。

　　吃了闭门羹的云晓坐到她旁边，说道：“左却，我们是见你一整晚没回来，特地过来瞧瞧。你弟弟是不是伤得很严重？有没有什么忙是我能帮得上的？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做到！”

　　左却没有睁眼，说道：“你们离我远一点就是帮大忙。”

　　“你别这么说，我们好歹也是做过朋友的。”

　　“现在不是。”

　　“我看你脸好像有点肿。”

　　左却睁开眼，抬手挡住了云晓那只不安分的手，说道：“别碰我。”

　　狸猫望着她的脸，问道：“你家人打的？你没有跟他们说是我推的吗？左亦也没说吗？”

　　左却没有理会，见他转身要进病房，又立马站起来拦住他，“左亦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云晓后知后觉道：“所以你是替这小子挨了一耳光？”

　　左却道：“与他无关。只要你现在把他带走，以后我们就是朋友。”

　　云晓拉住狸猫，催促道：“既然确认了左亦没事，咱们走吧。”走了不到一米的距离，她实在拉不动了，小声说道：“你今天成全我，我以后一定帮你在左却面前说好话。再这样僵持下去，我们俩都没戏。”

　　狸猫大概是被说服了，说道：“松手，我自己走。”

　　云晓往回看了眼左却，道：“不行！你自己走功劳就不是我的！”于是她一路把狸猫拖到了电梯里才松手。

　　狸猫提醒道：“你说话要算话。”

　　云晓叉着腰道：“我云晓向来都是说到做到！”过了会儿，她又说道：“你小子是不是看上左却了？她长得确实好看，就是性子有点冷，恐怕也只有我云晓觉得乐在其中。”

　　“不是。”狸猫淡淡道。

　　“不是吗？她性子不冷吗？还是你说左却长得不好看？你长得虽然也还可以，但也不能眼光这么高吧？”

　　“我说，我不喜欢她。”

　　“哦，也是，像你这样的应该很多女孩子喜欢，确实不太可能挑左却这样的。可你既然不喜欢，那为什么那天硬要我带你去活动室？又为什么要让我出面请左却喝咖啡？你是不是对她有别的企图？”云晓突然警惕起来，“我虽然说了会帮你说话，但我绝不会做对她不利的事情，你也不许伤害她！”

　　“我不会害她。”

　　左却支走了狸猫和云晓，就进病房了。不过，没多久她又被赶出来了。狸猫后来折返到病房外，发现左却已经离开。他明知左亦不待见他，还是进去了。

　　左亦正给左却发短信，眼角瞥到狸猫这个不速之客，嘲道：“你还有脸来？要不是因为我姐，你今天就全校皆知了，说不定还要被开除呢！”

　　“左却相信我不是有意——”

　　“你想多了，我姐她只是不喜欢张扬。关键是我伤得不够重，不然120就要开进你们学校了。”左亦顿了顿，继续道：“现在，除了我，谁都不会相信你是无辜的。”

　　狸猫一听，霍然站起，斥道：“是你使的阴招！”

　　左亦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道：“我可不像你，没那个能耐作妖。不过，”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你们要是再让她摔湖里，我说不定真的会做点什么。比如，往你的好妹妹衣柜里放几条蛇。”

　　狸猫难以置信道：“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弟？简直是疯子！”

　　左亦笑了笑，“多谢夸奖，慢走，不送。”

　　狸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虽然气愤，但好歹知道了真相——推左亦出去的并不是蓝鸟赋予他的力量。这让他问心无愧，舒坦许多。

　　左却一回到学校，就去了食堂一楼。她站在昨天事发时所在的位置，闭着眼睛回想当时在场的人。那个莫名其妙通知外婆的人当时多半是在食堂看见了左亦受伤的始末，可对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左却抬手按摩太阳穴，这三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叫她有点头疼。先是有人对她下手，银落辉又欺骗了她，甚至连左亦都遭罪了。想到这些，她恨得咬牙切齿，猛地一转身离开了食堂。

　　夜里，她又梦回上穹画境了。

　　弥珂无精打采地坐在莲花池边的台阶上。她的脚边摆着数支莲花，有些甚至已经干枯。

　　她看见左却，连忙站起，道：“你为何来得这般迟？师姐担心你，特意嘱咐我在此等候。我每日摘一支花，”她指了指地上的莲花，“你瞧，这都几日了？”

　　左却心想她也就昨晚在医院过夜没能入梦而已。

　　弥珂道：“师姐说了，你若是来了直接去大殿听学。”

　　左却点了点头，和弥珂一道朝着百草殿走去。

　　翌日，闹钟一响，左却就起床洗漱了。

　　这一天是周二，没有课程安排，所以她又去了医院。

　　葛秀华还是老样子，为了撵她走，嘴上冷嘲热讽不断。

　　左亦偷偷地给她发了条信息：“姐，外面天气不错，你去楼下转转。等我妈走了，我告诉你。”

　　左却会意，立马走了。

　　当她准备进电梯时，那个反常医生正好过来了。他顶着厚厚的黑眼圈，对左却笑了笑，问道：“吃了吗？”

　　“你问的是早饭还是午饭？”

　　“这句话不是惯用的见面问候语么？就相当于‘嗨’。”

　　左却没有接他的话。

　　电梯到了一楼，医生突然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左却。”

　　“我叫王旭阳，是这里的实习医生。”

　　“王医生，我们并不熟。”左却率先走出了电梯。

　　王旭阳快步追上她，说道：“可你说了可以帮我！”

　　左却停下脚步，说道：“我的原话是，‘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你’。第一，你没有对我如实相告；第二，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情，我从来不会轻易许诺。”

　　“是，我是骗你了。目前唯一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的就是你！所以，我很肯定你可以帮我！只有看见你，我才能相信自己没有病入膏肓！”

　　“病？”看他脸色是有些憔悴，左却问道：“是什么样的症状？”

　　王旭阳望着在一楼走来走去的各种各样的人沉默了片刻，而后突然捂住了脸，低声说道：“他们在我看来，都是一具一具的活骷髅。”

　　左却一时哑口无言，也算是明白了王旭阳初次看见她时为何会哭成那样。她道：“你说只有看见我才相信自己不是病入膏肓，意思是你没碰到过别的正常人？”

　　王旭阳慢慢放下了手，“至少从我染病至今，你是唯一一个。”

　　“无论什么病都有个轻到重的过程，总不会一开始你的症状就是现在这样吧？”

　　“一开始我看到的是胃部组织。那天我就站在老师旁边协助一台胃切割手术，本来一切顺利，手术都快结束了，我就盯着那个患者剩余的胃多看了一会，突然之间就好像用显微镜放大了千万倍——我居然看见了他的胃组织！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他是个怪物！旁边的小护士提醒我镊子掉了，我低头捡起，再一抬头就看见一具骨架躺在手术台上……就是从那时起，我的眼里再也看不到正常人。”

　　“你就没想过这也许不是病而是上天赐予你的天赋？”

　　“呵呵。”王旭阳指向附近的人群，“这样的天赋，我宁可不要！”

　　三楼，空诊室。

　　王旭阳从橱柜里拿出一张片子递给左却，“除了你，只有医院的医疗器械说我没病。我同事、我的导师、我的朋友，他们都觉得我病了，都让我去更专业的眼科医院做检查！我自己也觉得我确实是病了，所以去了好多家医院做检查。”他又拿出好几张片子，“这些都是检查结果，没有一个地方查出我有病。可……这如果不是病，又是什么？总不会真是什么天赋异禀吧？哪有这样折磨人的天赋？”

　　左却虽然揣测王旭阳的症状多半跟蓝鸟有关，但碍于她暂时没有可解之法，并没有说出蓝鸟一事。她一抬头无意瞥见墙头的一幅人体结构图，想了想，说道：“王旭阳，你是学医的，人体结构图应该了然于胸了吧？”

　　王旭阳沮丧道：“这是最基本的，每个学医的都记得滚瓜烂熟，也不是什么大本事。”

　　“我的意思是，一个正常人他的身体构造就应该是这样的，而你眼中的活骷髅，他们实际上也是正常的。你要是不信，可以试着摸一摸对方。只要他是个正常人，你肯定能摸到他的衣服或皮肤。作为一个医生，皮肤的触感你应当熟悉。”

　　王旭阳望着她，似乎明白了。

　　左却走到窗户边上，俯瞰外面的路人，补充道：“至少，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非人之物衣不蔽体像人一样走在大马路上。哦，猩猩的骨骼和人差不多，不过你也只有在动物园和原始森林才能看到它们。所以，你不妨试试我说的这个方法。”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了她的视野！那人正朝着住院楼走去。

　　左却稍稍回想了一下，心道：“他不是那天出现在诗人崖的疯子吗？”她对王旭阳说道：“你们医院安保工作做得不到位啊，连胡乱绑人的疯子也敢放进来。”

　　王旭阳走到她旁边，往楼下扫了一眼，没有附和。

　　左却回到病房，看见葛秀华正在收拾东西，左亦也已经换回了便服，于是走上前，问道：“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吗？”

　　葛秀华背对着左却，嫌弃道：“你离他远些，他连医院都不用进！”

　　左亦拉下脸，说道：“妈！都跟你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你再冤枉我姐我要生气了！”转而又对左却笑了开来，“姐，你前脚刚走，医生就来通知出院。我还想着收拾好了再跟你说呢。”

　　左却笑了笑，说道：“嗯，既然医生说了能出院，那说明你没什么大碍，但是回去后还是要好好休息，别不当回事。家里有婶照顾你，我就先回学校了。等下次，我去看你。”

　　“好，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