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指了指脚下不远处的东溟水域,道:“龙王爱妻爱女如命,倘若我是龙女,恐怕天下早就没有芗城了。”
左却点了点头,“那你和项连岑是怎么回事?”
“他负我在先,我已因他失去至亲,难道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
“那你会连他一并杀了吗?”
“项家夫妇本可以逃过一劫,却因我而死,项连岑无意害我,更无意害我爹娘,可我爹娘却因他而死,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如今他既然不杀我,我没有道理杀他。”
“可蝶妖说过,是他把你卖了。”
“他不过区区一个书呆子,又一直待在芗城,哪知道什么蝶妖?出卖我者定是那道士!”
“昨日听郑夫子说,他日后要抓项连岑去坟前请罪。令尊令堂的埋骨之地可是在芗城?我既然来了,理应前去祭拜。”
“不必了。昨夜鱼饵来信,说是邉州媚药换了配方,先前配置的解药不起作用,我们得尽快赶过去。”
“媚药……”左却记起之前在邉州城外吃过的亏,身子不由得打颤。
约莫五日后。
她们二人在嵎夷边境棽州落地,往前徒步了一段路,行至营地不远处恰好碰见一队将士策马归来。
他们个个都背着箩筐,领头的那个一看见如愿便立即下了马,喊道:“如公子。”
如愿颔首,“施参将,多日不见,军中可有何异样?”
“之前中毒的将士用了如公子和将军研制的解药已然痊愈,只是近日邉州投放的媚药与之前大不相同,将军已研究多日仍不得解,如公子能赶来真是太好了!”
“快带我去看看。”
“请。”
左却默然不语,紧紧跟在如愿的身边,一半心思听他们交流,另一半心思打量着四周的地势格局。
营地两面临山,虽未设壕沟,但壁垒看着还算密实,人反正是钻不进去的,不过翻越进去绝对没有问题……左却才这样想着,便眼睁睁看见一只小雀肆无忌惮地飞进去之后直接被定在了半空中,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
左却心道:“原来壁垒的矮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栅门前设有拒马鹿角,两侧设有箭塔,箭塔上的将士可走吊桥回到栅栏里侧的平台,再走木梯回到地面。
他们一行人临近栅门时,看门的将士们看见施参将出示的令牌,立即合力把鹿角挪开了,箭塔上的弓箭手随之解除戒备、放下了一直对着他们的弓箭。
一走进营地,十几顶营帐映入眼帘,最大的莫过于中间那一顶。想必是主将江鱼饵的营帐。营帐外设有点火盆,此刻仍是白日,故而并未燃火。
左却心不在焉地继续跟在如愿身后,进了一顶看似寻常的营帐。
营帐里躺着十几个大男人,全都被五花大绑着,个个面红耳赤,嘴边还垂着涎水。
左却见此画面立即紧紧拽住了如愿的衣袖,问道:“我能不能出去透透气?”
如愿面色不改,反问道:“凭你的本事,还怕他们不成?”
于是,左却果断松了手。
一位寻常农妇打扮的女子放下其中一名将士的手,拿过架子上的一块湿帕子擦了擦手,便大步朝着如愿走来。
“我刚给他们上了药,不知这回能不能解。”她指了指左却,“这位想必就是左却吧?”
如愿让开一步,介绍道:“左却,这位便是我一直跟你提起的鱼饵。”
左却抱拳作揖,道:“久闻江将军大名。”
“在我这里不必讲这些虚礼,将军只是官衔,今日是江将军,明日指不定就成了何将军,你和如愿一样叫我鱼饵即可。你们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我营帐喝口茶歇息片刻,稍后再过来看看药效。”
如愿附和道:“走吧。”
出去之后,左却再也没踏足过那顶营帐。她虽然已习得疗愈之术,但并非真正通晓医理,即便去了也帮不上忙,于是她将心思全放在攻城的事前准备上,日日夜夜琢磨着如何快速破城,甚至不伤一兵一卒。
如此一旬过去,那些身中媚药的将士都活活被折磨至死,然而解药仍未研制出来。
营帐里。
左却倚靠在书案,看着像在读兵法,实则想着那些死于媚药的将士,想着那些失了清白之身的寻常百姓家的姑娘。
她道:“若是能阻断邊州的药材供应,他们制不出媚药,我们胜算更大,损失也会少些。”
如愿坐在另一书案前写着信,并未抬头,道:“邊州城自给自足,迄今仍无外人知晓媚药所用药材,加之,配方不一难以辨认。邊州人对寻常百姓不施剧毒,故而易解,若是制敌,自然不敢小觑,这才无药无解。”
“如此说来,之前救回来的那些将士是因阻挠邊州人越境扰民才中的毒?”
“不错,邊州城自建成以来从无女子,但并非邊州不需要女人,只是他们一律轻贱女子,觉着女人不过是延续香火的必需品,故而邊州城从无喜结连理一说。他们若是想要后继有人,便会出城随意游逛相看女人,相中了哪家便不择手段得到,媚药就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这样一座城为何没早些破了?”
如愿将笔放下了,“早年,邊州人只对朔方女子下手,朔方王族需要邊州人驻守边境,故而从未多加责备。被放任的日子久了,这些人的胆子愈发大了,不仅不将朔方王族放在眼里,今年年初起,还不时有人越境滋扰南交、嵎夷。据百姓所述,起初他们只是夜里潜过来,专挑尚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下手,姑娘家的清白最是紧要,所以此前无人敢声张。两个月前,有个胆大包天的邊州人光天化日之下玷污姑娘清白,当日便有人报了官,鱼饵收到消息时,那姑娘已经跳崖自尽了。自此,邊州人越境扰民一事才传开。此事若放任不管,朔方恐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免不了烽烟四起。境尊这才派我前去不咸山与肃慎氏商榷,攻城不略地便是结果。”
“原来如此。邊州城究竟是何人手笔?竟养出这样一群禽兽。”
“蓝枫信里是这样写的,‘邊州城主任澈,幼时遭母弃,随父,其母水性杨花,改嫁人妾,锦衣玉食’。”
“所以他就一棍子打死了天底下所有的女子?这未免也太偏激了些!”
“偏偏天底下还有众多和他一样的人,就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成就了‘剑城’之名。邊州城铸剑术无人能及,之心便是邊州剑,近些年听说又问世了一把好剑。此剑一出鞘雁群即刻落地,故而得名‘落雁’。”
“心不正,再好的剑也没用!幸好之心跟了你。”
如愿从乾坤袋里拿出扶桑铃,一边传信一边道:“南交莫将军明日便到,后日开拔,待邊州城破,你若是擒住了任澈,务必留活口。”
“为何?”
“鱼饵和他有些个人恩怨,此人先留着。”
两日后。
江鱼饵率一万将士开拔,南交莫家军一万左右的将士亦如约而至。两军位处北麓河南岸,邊州城位处北岸。城门此刻紧闭,距离北麓河不过三十丈左右。
左却站在队伍的最前面,挥舞术笔往河面上绘就了数十座宽桥,随即紧挨着邊州城结了一个巨大的方相界。
江鱼饵见一切准备就绪,挥了挥手,嵎夷大军便井然有序地开始渡河。
齐刷刷的脚步声响彻天际,然而邊州城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左却担心自己造的桥连着黄泉路,丝毫不敢大意,于是御笔过岸一探究竟。
谁知城内一个人也看不见,倒像是一座空城。
邊州人胆大包天,岂会缩在家里不敢吱声?这其中必定有诈!左却回头望了望正在渡桥的两军将士,她只知自己不能拿这数万人的性命做赌注,一扭头便直接飞落在城墙上。
虽不敢笃定城内施有结界,但为了排除这一可能性,左却挥笔洒墨。
果然不出所料,城中设有结界将所有人的身形全部隐去了!
可左却万万没想到,领头者会是摄灵族的童长老!而他身旁站着的那个人,居然是早就被她亲手杀死的绛云!他们二人身后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不等她反应过来,密密麻麻的箭矢便从邊州城射向了城外。
左却猛地回头,果不其然!她结的界已被绛云所破,而邉州城射出去的箭上皆绑着破洞纸包。
这样下去,他们都得死……左却正苦思冥想除了结界该如何完全躲开这些箭和媚药,突然一阵飓风自西向东袭卷而过,将漫天的箭矢带到了西边。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无比的星阵闪现在两军所在之地。
原来青师姐也来了。
左却如释重负,之心剑忽然擦脸而过,飞向了她的身后。她随即一转身,才发现城墙之上一直有人,本欲偷袭她的那个人刚被之心剑穿膛而过,此刻已倒地不起。
如愿稳稳地落在她身边,提醒道:“此战,并非你一人之战。你若是连自己都保不住,还如何保护旁人?”
语毕,如愿御剑准备入城。
左却一把拽住她,“别去!你不是他们对手!你留在这里,我下去。”摄灵族的锁魂术独独锁不住她,而且摄灵族之所以会出现在邊州城,多半是得知她在嵎夷军中,想借此机会除掉她才特来援助邊州。
她不由分说御笔下了城墙,嘲讽道:“童长老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堂堂摄灵族为了除掉我,竟复活一个心心念念都是永生诀的人,你也不怕人家不听你使唤。”
“动手吧!”童长老只留下短短三个字便转身走了。
绛云毫不犹豫服从命令,一出手便是七八层结界。
左却以笔作剑破除结界,但她每破一层,绛云便再加一层。如此往复,倒显得她所做皆是无用功。绛云从旁边的邊州人手里接过一包媚药,不急不慢地拆开。
如愿赤手空拳打退驻守城墙的邊州人,插在头上的碧玉簪时不时放一滩水出来帮她挡去一些躲避不及的伤害。之心剑机灵地飞去搅乱对方的弓箭手,害得至少一半的弓箭手反受媚药毒害,软软地瘫倒在地毫无斗志。
不过片刻,子衿御笔赶来援助。
她身旁跟着一个手执术笔的画境弟子,那弟子身着布衣,头上包着头巾,脸上蒙着面巾,裹得严严实实。蒙面弟子环顾左右,想到主将莫云开事先吩咐过不能随意杀人,觉着太憋屈,连动手的兴致也没了,干脆御笔来到了城门处。
守门的几个邊州人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人过来,匆匆忙忙举剑朝蒙面人砍去,谁知接连几剑都被巧妙地避开了。他们六个人连一剑都砍不中,实在没办法,立即改变策略转而攻击起蒙面人脚下的笔来。
左却环顾一周,意识到自己的身形多半被绛云的结界隐去,如愿等人不知她眼下处境,况且绛云和玄水相貌如出一辙,即便有人注意到他也不大可能上前交手。
绛云的结界之术在她之上,除了血墨……左却想起踏雪的主人先前破界所用之法,果断划破了掌心以血破界。
结界还未全破之时,头顶还没撒下来的媚药忽然连着绛云的右手一起飞了出去。
绛云倒地喊疼,右手臂血流不止。困着左却的结界不攻自破,邊州城最后的结界也随之而破,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左却一抬头,便瞧见纷纷扬扬的药粉从天而降,她连术笔都没来得及举起来,便猝不及防地被人揽进了怀里。
一把伞遮在头顶,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些药粉。
魏杜衡的脸久违地出现在她眼前。
绛云见状,顾不上断腕之痛,不计后果地从地面揩了一把媚药,直奔魏杜衡和左却。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飞镖刀疾速袭来,毫无障碍地刺进了绛云的脖颈,中刀者随即倒地,再不能动弹。
“少庄主!你怎么能只顾着救她?幸亏我来了,不然你可就完了!”商陆撑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抱怨道。
左却注视着魏杜衡,感受着腰际那只手带来的触感,脑海里竟然浮现出狸猫的样子来——那时候他也这样揽着她:“老易跟我说,这叫‘相合伞’,他还说你一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回过神来,立即推开了魏杜衡,“多谢魏少庄主相救。”
魏杜衡微微一怔,笑着问道:“左小娘子怎么不问,我是如何知晓你在此处的?”
左却语气淡淡:“两军之中,唯有你我见过绛云,你能猜到也不足为奇。”
就在此时,天突降大雨,顷刻之间便将空中尚在乱飞的以及跌落在地面的药粉统统冲刷殆尽。
大雨很快便停了,一条赤龙自天而降,落在邊州城化成了人形。
红玉戴着面纱走近,在左却跟前停了下来,视线却落在魏杜衡身上。
商陆没把主子看护好原本十分自责,一看见红玉却立马收了伞屁颠屁颠跑上前来,兴奋不已道:“姐姐你是龙族?”
红玉眉眼笑着,点了点头。
商陆闻言竟然手舞足蹈起来,囔囔道:“我居然见到龙了!少庄主,她是真龙!”她立即又将注意力转到红玉身上,“龙姐姐!你的御水术真厉害!你们龙族可以收徒吗?我叫商陆!我会照顾人!我的功夫是和我们少庄主一起学的,我们刚刚可是翻墙进来的呢!”
“商陆姑娘身手不凡。单论招式,红玉与姑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岂敢厚颜收徒?”
商路失落地垂下头,一言不发了。
红玉抬了抬手,忽有一注流水自她发间的玉簪里源源而来,明明那支簪子就这么一丁点大,里面的水却仿佛流不尽似的,直到她的身前形成了一把琴才断流。
她那玉手轻轻一拨,琴音一起,附近明里暗里的邊州人便原地被冻成了冰块。随着琴音远传,无论死活,几乎所有邊州人都被冻住了。
红玉罢了手,流水琴化成水重新回到了玉簪里。她朝着魏杜衡和商陆欠了欠身,“红玉失陪。”
闻言,左却往城墙上望去,如愿和子衿早已不知所踪。适才与守门人对峙的蒙面人终于等来机会,满心欢喜地欲把城门打开。谁知才开了一条缝,一根撞木蓦地冲了过来,她只好赶紧松手御笔远离了城门,将这功劳拱手让人了。
待城门被“撞”开,南交军率先冲了进来,却发现城中已无他们的用武之地,只能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魏杜衡喊道:“盯住所有被冰冻之人!待冰一化,立即活捉!”
南交军将士恍若未闻,无一人听从。
“众将士听令!按兄长吩咐行事!一对一盯人!”城门处传来一女声,威慑力十足。
语毕,南交军将士全部分散开来,紊然有序地去寻冰块人了。
魏杜衡指了指稳坐在马背上的女将,介绍道:“左小娘子,那位就是莫太尉之女莫云开,莫家军首将。”
左却一边在众将士当中找寻江鱼饵的身影一边随口道:“莫将军尊你为兄长,你却只称她为‘莫家军首将’?”
彼时,有位面生的嵎夷将士跑上前来,道:“左姑娘,军中有将士中毒,将军已下令,我等暂听命于莫将军。”
中毒的估摸着是位处西边的将士。左却问道:“你们将军可有说要如何安置中毒的将士?”
“随莫将军前来的一位女郎中正在替诸位诊治。”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左却心道:“女郎中想必就是青师姐,可青师姐不是奉师命去找弥珂了吗?怎么会丢下弥珂跑来邊州城?难道……刚才开城门的人就是弥珂?单看身形的确是像,可好端端的她怎么会跟着莫云开来到边境呢?弥珂生性爱玩,她若是到了潭州城应该会先玩遍整座城才对……”
魏杜衡故意开口道:“左小娘子可要出城去?魏某略懂医术,兴许能助你师姐解媚药之毒。”
左却踟蹰了片刻,道:“青师姐深得师父真传,在这方面,连你都不及她。我不通半点医理,去了也是徒劳。”言罢,她朝着刚刚红玉离开的方向走了。
魏杜衡不假思索地紧跟上她。
商陆虽不情不愿,也老老实实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