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境,玄水庭。
左却现身时天已经将黑,所以干脆待在屋里练习结界,一直到深夜。
翌日,将近辰时。飞瀑下。
叶大师姐坐在一块巨石上,一边研读兵法,一边结界。
左却来到此处,御笔悬停在高空,不见有人,亦不见有水,心中便已经了然。她取出一把短刀朝着下方掷出,没多远果然显现出一个巨大的方相界——正好将整个飞瀑遮住了!
短刀几乎是原路弹回到她手里,她看着眼前的结界,心想:“叶师姐的灵力在我之上,要破这结界估计得花些功夫了。”
她绕着结界四处游走,终于找到一处薄弱。数刀下去结界有了裂痕,不多时便破了一个洞口。她御笔刚钻进去,一柄长剑便横在了脖子上。
左却顺着长剑望了过去,果然是叶大师姐!只是剑柄并不在她的手中。
“结界何处最薄弱,不止你知道,结此界的我更是了解。另外,六相界只是一种手段,实战时,若是只想着攻破对方的结界而忽略其他,那你必败无疑。”叶收了结界,剑也随之消失了。
左却道:“叶师姐何以认定我输了?”
“你没输吗?”
“当然。叶师姐的目的是限制我的行动,你确实赢了。只不过,我的目的是进入结界,找你继续修习,既然我的目的也达成了,那我自然也赢了,不是吗?”
叶扑哧一笑,“我竟觉得你说得在理。”
二人一齐回到地面。
“昨日你为何没来?”叶问道。
“临时有事耽搁了,昨日到时天色已晚,左却不愿再打扰叶师姐,故而等到今日才来。让叶师姐久等了,还望见谅。”
“无妨,只是你来得毫无章法,恐错过今年的夺铃大赛。每年参加比赛的弟子不在少数,凭你如今的本事,夺取扶桑铃问题不大,若是错过着实可惜。”
“夺铃大赛,先前听紫阳阁的丙辰师兄提起过。眼下离比赛还有多少时日?”
“二十一日后便是,你可要做些准备?”
“倒也不必临时抱佛脚,只是知道日子心里也就有了底。”左却算了算,画境二十一日后恰好是现实中的周六——即便是白日也能来。
现实世界数十日过去,距离要比赛的周六还剩三天。
这日下午,屋外飘着雨。左却正好没课,只当午间小憩——入了梦。等到日暮西山之时,她结了个界隐去身形,便出门了。
暗牢一样的山洞里。
灵慧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睡大觉。若不是那四条铁链尚在,左却真要以为他只是在此闭关修炼。
术笔来过一次,胆儿肥了些,一出来便毫不留情地将纱幔搅得一团糟。
灵慧被纱幔折腾得醒转过来,歪头看了一眼,“丫头,你来了。可是日子到了?”
左却踱步到桌边坐下,看也不看灵慧一眼,道:“十日后,我会再来一趟。”她提起茶壶,往杯子里添了茶水,“此番前来,只是想听前辈讲一讲鱼鸟族和贯胸族。”
灵慧慢慢坐起,拖着铁链子、迈着极缓的步子走到了桌前,端起左却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十七年前世间并无上穹画境。”他一边说一边坐下了,“那时,世间最负盛名的乃是五大族之一的鱼鸟族。鱼鸟族同我摄灵族一样,是上古神族后裔。鱼鸟族人可化身青鸟驰骋苍穹,亦可化身青鱼遨游江海,死后又化作一地繁花在大地生根。生前,他们是天、海两域霸主,死后又占据了地,可以说这整个世间皆是其疆域。除此之外,鱼鸟族还是杀不死的一族,他们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且熟习变幻之术。传言,天地初开时,他们曾与凡人结契,宿于凡人体内,凡人因此获得神力一统天下,与之结契的凡人便是一方天地之主,这才有了当今的四国王族。”
“鱼鸟族人可化身青鱼青鸟,可宿于凡人体内,称之为结契……”左却喃喃重复着灵慧的话。
古人所谓“青”指的其实是蓝色,难道蓝鸟是鱼鸟族人?
她问道:“如何才能破坏结契?可是得让结契之人见血?”
“鱼鸟族人一旦与凡人结契,旁人若想从中破坏,唯有我摄灵族的锁魂术可解。因为鱼鸟族人结契期间,与附生魂无异。”
左却点了点头,心道:“看来蓝鸟并不是鱼鸟族人所化。”紧接着她又皱眉道,“既然鱼鸟族人杀不死,为何如今却没了踪迹?莫非也是假象?”
灵慧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地啜饮完后,道:“这世间有五大神火——太阳真火、红莲业火、南明离火、九天玄火、幽冥鬼火。毁绝鱼鸟一族的便是五火之一的南明离火。世人不知真相,只道是天降离火,是天要灭鱼鸟一族,实则是毕不遇心思歹毒,使计盗取了离弓。离弓原是鱼鸟族圣物,是先神留下的,为的是惩罚犯错的族人,所以既是圣物亦是克星。”
“毕不遇绑你是为了永生诀,灭鱼鸟族是为了何物?难道是为了盗取离弓暴露了踪迹才要杀人灭口?可那也不至于灭人全族……”
“我只知毕不遇是贯胸族人,朔方、嵎夷、昧谷联手攻打南交之时,贯胸族寡不敌众,派了他前往逐风落求援。之后,我便在逐风落附近救下了他,谁知他恩将仇报、害我沦为阶下囚。不久,我便从他口中得知南交战败,贯胸族无一人生还。再见他时,四国交战已止,可鱼鸟族却自此从世间消失了。他只道,灭鱼鸟族是为了还天下太平,若真如他所说,四国再无战乱,百姓无须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确实是天下百姓的大功臣。”
“这些都是毕不遇告诉你的?”
“我从头至尾都被他囚着,只是偶尔换个地方罢了,岂有机会知晓外面是风是雨?世间一切动静皆从他口中得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亦不知。”
“如今天下确实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可灭鱼鸟族为何能给这天下带来太平?”
灵慧摇了摇头,“我只知鱼鸟族惨遭杀害之后,画境才逐渐壮大,为天下所晓。至于其中关联,我并不知。”
“贯胸族当年深受南交王族倚重,是因何强盛?”
“贯胸族,乃山神防风氏后裔,族人身强体壮且胸有窍。世人皆有心,贯胸族亦不例外,只是位置异于常人。旁人不知其要害之处,便不知从何下手。战场厮杀,最忌犹豫不决,这才使得贯胸族威名在外。只可惜如此战功赫赫最终却死于疆域之争,委实不公。”
“毕不遇前往逐风落求援,是因身受重伤体力不支才未能成功传信,还是信传到了,鱼鸟族不愿出手相助呢?”
“此事,恐怕唯有毕不遇知晓,旁人再如何揣测亦难辨真假。”
周六如期而至,清晨五、六点的时候下了一阵小雨,七点半时雨已经停了一会儿。
左却匆匆吃过早餐,和云晓等人交代了她稍后要补觉、千万别叫醒她,便回房间躺下了。
上穹画境。正是夺铃大赛首日。
左却随叶前往紫阳阁,路上也有旁的弟子同往紫阳阁去,就连黄鹤千这样的水平也报名参加了。
他见到左却,立马讥讽道:“这玄水庭果真是养人的好地方!才数月不见,小师妹竟出落得这般水灵!那棋盘峰山高风大,小师妹可要当心莫被大风吹跑了!”
左却冲他笑了笑,便越过他继续往前走。
黄鹤千挑衅失败,悻悻地跟上队伍。可才走了一步,他便捂着额头“嗷”地叫出了声。
左却回过头来佯装无辜,道:“哎呀!忘记提醒鹤千师兄要当心结界了!”
黄鹤千怒指着左却,无意瞥见她身旁叶大师姐的一双冷眼,愣是把一肚子难听的话咽了回去,只能巴巴地看着她们越走越远。
因夺铃大赛在即,左却随叶师姐入了紫阳阁便直接被传送至侯赛场——棋子峰。棋子峰共有两座,诸弟子入紫阳阁之时会被随机送往其中一座。
两峰弟子人数相当,上场比试的人由紫阳阁主从两座棋子峰中选定,被念及名字者便各凭本事登上棋盘峰。棋盘峰上空悬着一朵扶桑花,花落谁手谁便胜出。
只是,比试期间不可伤花,否则丧失比试资格、直接被紫阳阁主遣退赛场。
左却站在棋子峰边缘,并不关注棋盘峰上的比试,反而满怀心事地俯瞰着山下。
“左却——”弥珂的声音传来。
左却一转身便猝不及防地被她抱着掉下了山崖,只能无奈地叹气。
弥珂冲她笑着,忽然别开脸望着下方的一花渊,喊道:“师姐~我和左却来看你啦!”
左却放任地往下坠着,既没有唤出术笔,也没有施结界之术。可不过须臾,她和弥珂便被山崖下伸出的两根扶桑花藤拽回了棋子峰上。
大概是为了杜绝此事再发生,扶桑花藤还特地将左却和弥珂分别送到了两座棋子峰。
“白月峰弟子可真热情。”叶师姐评价道。
左却尴尬地笑了笑,假装认真看比赛。她耐着性子看了几场比试,便如愿以偿地被叫及名字。
她的对手则是赤火堂弟子。
按照规则,棋盘峰上空的扶桑花满开比试才算开始。所以无论是身着黄衣的左却,还是对面的紫衣弟子,都全神贯注盯着棋盘峰上空。
花满开的瞬间,两人同时唤出了术笔。
术笔停在脚边,左却跃上术笔便往棋盘峰笔直飞去。看见御笔迎面而来的对手两手空空,她双手从腰间摸出了一对短刀。
那人行至半路,突然上升了一段距离,脚下的术笔一甩,笔尖的血墨甩落之处,一个带着裂痕的方相界闪现出来。
两三枚细小的飞针从结界破裂之处穿过,朝着左却急速射来!
她御着术笔旋身避开,直接飞向棋盘峰上方的扶桑花。那名弟子见左却不按常理落地过招,两手一伸便射出十几枚飞针。
左却一一躲过,暂停在半空中,她的瞳孔忽然放大,往后退了些距离。
一枚更细短的针笔直地刺入她的右眼!
疼痛感瞬间由右眼漫开,延伸至整个脑袋,左却抬手捂住了右眼,强忍住疼痛。鲜血透过指缝流了下来,她集中意念,同时结了七层界阻在对方与扶桑花之间。
趁着结界消耗对方的时间,左却收刀落地以术笔施疗愈之术,止住了血,又立即绘制了一卷布条,简单包扎了右眼。待她准备就绪,七个结界刚好一个不剩。
她这回只抽出了一把短刀,毫不犹豫地朝着对方冲去。那人见左却只剩一只左眼,并未将她放在眼里,一心一意奔着空中的扶桑花去了。
待他将扶桑花拿到手,脖子却悬在了左却的刀尖上,但他并不沮丧,反而信心十足道:“你已经输了。”
左却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举到对方眼前。
“怎会有两朵?!”那人诧异万分地举起自己手中的花,亲眼看着那花变成了一片叶子。
“输的是你。”左却收刀归鞘。
“胜者——白月峰弟子左却!”丙辰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闻言,输的那人灰头土脸地御笔离开了棋盘峰。
看着手中的扶桑花逐渐缩小,化成了花蕾,最终成了一枚铃铛,左却猛地抬起头,交替望着两座棋子峰上的画境弟子。
踏雪的主人曾在夺铃大赛上赢过……是谁?
左却御笔飞回叶师姐身边,仍然打量着周围的弟子。
叶关切道:“眼伤如何?可要回白月峰医治?”
左却收回了视线,道:“方才我已施过疗愈之术,暂时无碍,若有不适再回白月峰不迟。只是接下来的比试我不宜再上场,只能在此观战了。”
“此处风大,你带着伤不宜久待,不如先回去,待我比试完再去看你。”
“这样也好,那我便先行一步。叶师姐专心比赛就是,也不必为我专门跑一趟。今日原本不是现身的日子,想必我很快便会离开。”
说罢,左却孤身回到了玄水庭。
趁着庭内弟子甚少,她利用结界隐去身形,又去见灵慧了。
灵慧见她右眼带伤,十分惊诧,道:“夺铃大赛你落败了?”
左却展开手掌,掌心正躺着那枚赢来的扶桑铃。
“我原本无须受这眼伤,只是为了之后不让人瞧出永生诀在我身上,才佯装落下风。好了,废话不多说,你抓紧时间将永生诀给我吧!那针在眼中可不好受,我还得赶回白月峰好生处理。”她将铃铛放在桌上,抬起手拆着布条。
灵慧一双老眼居然噙满了泪花,道:“丫头,其实你大可不必如约前来。你即便直接离开了玄水庭,我也无从知晓,只会没日没夜地盼着,绝不会透露你来过此处。”
“我既然答应了便不会食言。一如我当日所说,你我乃是彼此成全,我今日受伤虽是为了永生诀,却也是为了保全自己,所以前辈无须自责。稍后我便会离开玄水庭,还望前辈保重身体,待有朝一日,我长本事了,定会前来救你出去。”
“一言为定。”灵慧摘下眼罩,露出右边平滑的面皮,过了好一会儿右眼才慢慢睁开,逐渐凸起,到最终与左眼完全对称,只是瞳色不一。
二人对视片刻,永生诀如光一般从灵慧的右眼泻出,转而钻进了左却的右眼之中。她并未感觉到不适,只是飞针带来的疼痛似乎在逐渐消散,最后甚至完全消失了。
“前辈,永生诀夺走了我的痛感吗?”
“傻丫头,是永生诀替你治好了伤!你身上可还有纸张?”
左却摇了摇头。
“伸出手来。”灵慧用食指在左却的手心画了几笔,“目中含玦,此乃摄灵族暗号,可用之找寻我族长老。”
左却重新绑好布条,跪地拜别灵慧,“多谢前辈授教之恩,保重!”
之后,她便揣着扶桑铃避开玄水庭弟子,悄悄回到寝殿,收拾了行装便去大殿了。
叶师姐恰好刚回来不久,她见左却背着包袱前来,便知晓了她的来意。
“看来伤势不容乐观,是该回去好生养着。”叶转身向玄水抱拳作揖,“禀师父,眼下左却在玄水庭也算学有小成,今日比试又不慎受了伤,不如就此放她回去,不然对白月峰也不好交代。”
玄水挑左却来玄水庭的目的原本就是挑个软柿子捏,巴不得她知难而退早日离开。哪知挑来的是个外干中强的,怎么捏都捏不碎,就连一贯目中无人的连荑和沙罗都被制服得有些敢怒不敢言了。
“我玄水庭不懂疗愈,不敢胡乱对症下药,若是你伤势恶化,我等恐与白月峰结下梁子,你不如借此机会回去罢!近日玄水庭诸事繁忙,本庭主实在不得空,代我向你师父问好,待他日得了空我必定上门请罪!”
“多谢庭主数月来对左却的悉心照顾,待我回去,定向师父转达!告辞!”末了,她朝着叶师姐点头致意,便毅然决然离开了玄水庭。
半路上,恰巧碰上了弥珂拉着白月急匆匆赶来。
“师父~你快些!左却的右眼被暗器所伤,若是不及时医治,日后那只眼睛可就废了!”
左却停下脚步,道:“我的眼睛并无大碍,只是伤势看着渗人。”
弥珂意外地望向她,瞥见她肩上的包袱,撇下师父上前问道:“玄水庭愿意放你出来了?”
左却颔首,“此次意外受伤,玄水庭担心我伤势恶化得罪了师父,故而允许我回白月峰。”
“今后都不必再去了?”
“不必去了。”
弥珂回转身,朝着白月喊道:“师父!左却回来了!不必去那大水坑里受苦了!”
白月颔首,走上前探了探左却的脉象,道:“你已然伤愈,确实已无大碍。既如此,为何以此诓骗玄水放你回来?”
“弟子只是替玄水庭主找了个借口打发我走罢了,算不得诓骗。还要劳烦师父替我保密,莫让旁人知晓了此事。”
白月盯着左却的右眼看了许久,道:“回吧!”
三人同回至白月峰,白月一转眼又进了药炉。
弥珂见师父走了,立刻揽上了左却的胳膊,道:“你今日在棋盘峰是如何取胜的?赤火堂那人明明拿到花了,丙辰师兄为何判你胜出?莫不是看在师姐的面子上想助你一臂之力才故意做了手脚?”
左却摸了摸自己的右眼,“是我趁那人二次出针之时,在扶桑花周围结了界,此结界并不拦阻他,只是会让他生出幻觉,将叶子看成花,而真正的花在他眼中乃是叶子。”
“如此看来,你此次去玄水庭收获颇丰!”
左却点了点头,忽然觉得额头冰凉,她抬起手探了探,立刻意识到有人拿开了她的手。她使劲一甩手,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你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左却偏过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狸猫,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湿毛巾,立刻坐起身,说道:“我没有哪里不舒服,就是昨晚没睡好,想补个觉。”可事实上,梦里受伤的记忆似乎印在了脑海里,她总觉得自己的右眼仍有痛感,不自主地上手去摸。
“你睡着的时候,额头不停冒汗,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梦见一根针直接飞进了我的右眼,只剩一只眼睛能看见东西,这算不算噩梦?”
“好端端的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是不是上次左亦那把镰刀吓到你了?”狸猫伸手继续替她擦额间的汗。
左却解释道:“我的晚课老师说,人有时候做梦并不是因为‘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但肯定不是被左亦吓的,你别多想。”
狸猫一笑置之,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他话锋一转,问道:“你那些新技能都是从哪里学的?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并不会什么锁魂术,更不懂结界。”
左却微微一笑,说:“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