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1981年冬,薛俞邈眼前的迷雾散去,露出面前眼熟的宅院围墙。
刚刚下过雪,空气中还弥散着冰冷的味道。这一场雪应该并不大,地上只有些水渍,围墙顶上却有一寸厚的积雪。
薛俞邈搓了搓因忽然接触到冷空气,而浮起一片鸡皮疙瘩的胳膊,走上前去,用力推开宅院的大门。
薛家是耕读之家,祖上出过好几任出名的读书人,在这村里也曾经赫赫扬扬,祖宅是个占地很广的苏式园林。只是近几十年因为政治运动和战乱的影响,这祖宅的宅院被分割成了好几块不说,人丁也不兴旺。到了最近这一代,薛国学和俞婉华年逾四十才得了薛俞邈这么一个女儿。
如今的薛家,虽然还有着围墙、回廊、假山花园子,但实际上只是分得了一个一进的小宅院。
推门进屋,一股熟悉的薄荷草的清香迎面扑来,夹杂着这冷冽的空气,令人精神一震。
前院里矮身侍弄着门前一小溜儿泥土地里种着的几株茶花的男人闻声抬起头,看到走进来的、身上只穿着短袖的薛俞邈,短暂地怔愣一下之后,当做没看见一样低下头,继续侍弄手里的植株。
薛俞邈刚刚扬起的笑脸顿时一僵,小步地挪到男人身边,讪讪地小声喊道:“爸爸!我回来了……”
薛国学还是没有搭理女儿,只管自己弄完手上的活计,便拎着铅桶站起身,自顾自往屋里走去。
薛俞邈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一路走进屋。
在快要进屋的时候,薛国学却突然止住脚步,扭头对着薛俞邈道:“你回来干什么?在外面不是玩的挺开心的?一跑就是一年,呵,你别喊我爸爸,你眼里哪有我这个爸爸?”
薛国学五十多岁快要六十岁的人了,长相儒雅,皮肤白皙,戴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此刻咬牙说出这一番话,眼里的怒火却压也压不住。
“爸爸,我错了嘛~”薛俞邈舔着笑脸抓住薛国学的胳膊轻轻摇晃。
薛国学眼里却闪过一丝厌恶和压抑不住的暴虐。
“滚开!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咣当!”薛国学甩开了薛俞邈的手,他手里的铅桶也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薛俞邈无措地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尽管心知是自己任性跑出去一年,是自己做错在先,但还是委屈不已。
“你给我滚!你不是翅膀长硬了吗?你不是有本事的很吗?你这么厉害,这么有本事,你走,你赶紧给我滚!”
薛国学却压根不管女儿红了的眼眶和无措的神情,一把捏住薛俞邈细弱的胳膊,往外猛地拽了几步,又用力一甩!
薛俞邈踉跄了一步才避免摔到地上。
当然,她可以避开薛国学抓住她的手,也可以让薛国学根本拽不动她,但这是她的爸爸呀,生她、养育她,曾经视她如珠似宝的父亲啊。
又,又是这样!
自从两年前她回到家,一切都变了。
曾经温和、有耐心,对她虽然严厉但是又不乏温暖的父亲,变得偏激、掌控欲十足。
薛俞邈正是因为受不了父亲的变化和压迫,才离家出走的。
她知道父亲是在生气,生气自己在他研究最关键的时候竟然不在,导致他错失了很重要的机会。
但因为十岁时的那次穿越,她在遥远的未来异时空流浪了四年多,这也不是她愿意的呀!
她那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一切,被人当做实验体各种试验,吃尽了苦头,直到自己的身体因为种种药剂产生异变,才有机遇改变了自己的生存环境。
但,还是作为一个好用的工具人,受人驱使。
在不断装傻卖乖、学习、争取脱身的过程中,直到遇到了一次危险,才想起自己到底是谁。
过去的种种,在离开那个时空的时候,薛俞邈便再也不愿想起。
她只想回到父母的羽翼下,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可是,当她满怀期待地回到这里的时候,迎接她的却不是父母的温暖,而是愤怒、拷问和质疑。
不想让双亲担心,她没有一五一十地说她曾经遇到过的种种危险,但父亲的反应还是让她这五年来千锤百炼的心有了一丝警觉防备。
果然,回家安心的日子还没过几天,薛国学就又一次要求薛俞邈穿越。
这次,薛国学不再像是薛俞邈十岁之前那样,让她几乎像是玩儿似的到别的时空观察有什么不同,再回来告诉薛国学。
而是明明白白要求薛俞邈窃取未来的物理学进展。
薛国学有指向性的要求,让薛俞邈不愿意答应,但又不能一次次违逆父亲,只好自顾自跑了。
她在八年后的时空里捡到小宝,养了小宝一年,方才知道养育孩子的需要付出多少。她早在这一年里一点一滴地付出里面,原谅了父亲之前的种种,并且,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回来。
没想到,回到家,还是见到父亲的冷脸。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这样?
十岁那年的穿越,是薛国学要求的。
“你看看你能走多远,试着去远一点、更远一点的以后看一看。”
这句话在她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经常会在深夜的噩梦中响起。
当然,她并没有怪父亲的意思,毕竟出现事故是他们双方都不希望发生的。
可她也是无辜的,也并不想一直被责怪啊!
而薛国学曾经所在的研究院的上升机会,因为错失,如今,薛国学已经是退休状态,这一点无法改变,怪她也于事无补。
薛俞邈可以在别的时空里作天作地,随时拍拍屁股走人,时空自然会修补bug,但是在这个属于她自己的时空,她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
或者说,她只要一离开这个属于自己的时空,就是到了别的时空,别的时空里不仅没有她薛俞邈这一号人,她做的事情也都无法影响到她自己的时空。
而她呢,一旦去别的时空,去了多久,回到自己的时空,时间也过去了多久。她并不会因此比别人的时间多出来一点。
属于她自己的这个,会在时空隧道里发出亮光的时空,和其他的时空,宛若两条平行线,因为有了她这个变数,会有一些与其他时空略微不同的地方,不过并不影响大局。
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无论她这只小蝴蝶怎么煽动,过去依旧是一样的历史轨迹,大汉帝国依旧是那个历经沧桑的、因为种种原因积弱的古国,未来也是同样人民奋斗、大国崛起的发展路线。
如薛国学要求那般,凭她的能力变相加快历史进程,虽然她没有这样做过,但是她冥冥之中自有一种不可以这样做的直觉。
屋檐下的响声把屋内的俞婉华给引了出来。
“怎么了?”
俞婉华也是五十多了,看起来却像是三四十,身姿轻盈,皮肤紧致。
“邈邈?”俞婉华从屋内走出来,一眼看到了自己女儿,一脸惊喜地小跑过来。
走到跟前,却抬手在薛俞邈胳膊上打了一下,又喜又气地嗔:“你这孩子,还知道回来!你知不知道,爸爸妈妈有多着急?”
“妈妈!”
俞婉华虽然也有气,但是看到女儿,还是高兴居多,抓着闺女的手,喜孜孜地端详了女儿几眼,猛地发现薛俞邈只穿了短袖,“哟!怎么穿这么少?别在外面站着了,赶紧进屋穿衣服!”
薛俞邈看到母亲自是高兴,顾忌着一脸阴沉的父亲,不敢说话,怯怯看了一眼薛国学,顺着母亲拉自己的力道进了东厢房。
宅院虽小,但五脏俱全,主屋是薛家夫妇住着,东厢房是薛俞邈的闺房,西厢房是两个实验室。
她的闺房内外两间,外间是桌椅书架,内间是卧室,卧室内有一架雕花拔步床,是母亲当年的陪嫁。
因为薛家当时为了娶俞婉华也是倾全家之力,主屋特意重新装修过,整体风格都是偏西式的,这架拔步床,就一直闲置,直到后来给了薛俞邈用。
不过薛俞邈在这里住的时间也不久,十岁之前,俞婉华和薛俞邈都随薛国学生活在苍梧郡白云山的研究院里,这祖宅只是逢年过节才回来。
薛俞邈的闺房古色古香,多是俞婉华的嫁妆。而且屋里只有薄薄一层浮灰,一看就是经常打扫、细心维护着的样子。
俞婉华拉着女儿坐在内间梳妆台前的绣墩上,匆忙从主屋里拿了个火桶来,用烧火棍捅了捅,让里面的炭火燃烧地更旺,又从楠木衣柜里取出去年的冬衣给薛俞邈穿上。
帮薛俞邈穿着衣服,嘴里念叨着:“……你别管你爸,你爸也是怕你在外面又出事……你回来就好,以后啊,可不要到处乱跑了,你现在是大姑娘了,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了,知道吗?”
“……对不起,妈妈……”
听到女儿喏喏的道歉声,俞婉华眼眶一红,借着给薛俞邈整理衣服的机会擦了擦眼角。
回过头,仍旧是满脸慈爱,“你呀,也不说一声就跑了,之前给你联系的考试都黄了。你都这么大了,连个初中学历都没有,以后要是我们都不在了,你难道要上街讨饭?”
薛俞邈听着俞婉华的絮叨,感受着母亲无微不至的温暖,封冻的内心也如泡在温水中一般暖洋洋的。
“妈妈……”她把脑袋埋母亲的颈间,深吸了一口独属于母亲的馨香。
“你看看你,还跟个小孩似的,越活越回去了?村里的姑娘,像你这么大的,不读书的都说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