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长安城凝重的令人窒息,天幕铅灰,浓云滚滚,大雨欲来之势。
清酒满盏,握住金樽的手一刻未停,转视再望杯已空。
不消一刻,方才还云淡风轻、面色不动的俊美男子此刻脸色惨白,刺眼的鲜红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晕染开来,他直直倒了下去。
“结束了。”他想。
暴怒、吵杂、呼啸、昏沉……
大雨滂沱,预示着大厦将倾,天下动荡。
莹莹光亮指引着无尽的黑暗,长路尽头彼岸花开,泣血怒放。
这条路他竟觉得毫不陌生,他仿佛透过时空看到自己无数次徘徊,我……在等谁呢?
“回去吧,你还不该来这里。”
混沌中传来一声极其熟悉的呼唤,可他想不起来这是谁,只是心脏不受控制的抽痛,绞的肝肠寸断。
“你是何人?”他抱住头,近乎嘶吼。
“回去吧,你还不该来这里。”她用相同的语调重复着。
静默一刻,无形的力量推着他转身向模糊的光亮走去——生门的方向。
“殿下?殿下?”是王钰在唤他。
他僵硬的身体开始回暖,开始有了对外界的感知,意识微弱之中他清楚的捕捉到了那极其熟悉的轻微舒气声。他顿时感觉十分安心,又沉沉睡去。
雨还未停,极小的屋子里挤着四个人,一人睡在塌上人事不省,三人守着极乱的屋子面色阴沉的能挤出水来。
“郡主,殿下怎么又睡过去了?”王钰声音里带着微微颤抖。
季姚慢条斯理地整理被丢的散乱不堪的药材——准确来说是毒药,一边应着,“皇帝赐的毒根本无药可解,我只是用另外的毒暂且压制住了,现在他身体里几种毒相互制衡,暂且维持一个稳定状态。可毒毕竟是毒,他的五脏六腑在极速的衰竭,怕是也坚持不了多久。”
季姚冷淡的声音穿透了王钰的大脑,眼泪不受控制的啪嗒啪嗒掉下来,“我五岁丧母被卖到将军府,孤苦无依,殿下从未把我当过下人,每年放我出府祭奠亲人,赏赐颇多,待我极好。他这一生怎的如此短暂,都不留我报答的机会。”
季姚温声道:“他为何留在长安?”
王钰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多年前老爷要殿下留在长安,殿下心知老爷此举何意,自是不愿。可老爷以康夫人和幼弟的性命相逼,殿下重情,无奈应下。之后大醉三日,醒来便似变了个人。为质长安,冷眼无数,多年来一把刀时刻悬在头上,行差踏错一步,这肉体凡胎便会碎尸万段。殿下无惧,他担心的是牵连旁人……”
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掩面痛哭,“上苍待殿下何其不公啊!”
小莲无声以帕拭泪。
自古野心以血铺路,毁了多少轻狂肆意好儿郎。
“咣当——”
杨奉卷着湿寒之气匆匆进门,猛灌一口凉茶,“皇帝知晓劫尸之事,一道圣旨下令抄了世子府,进府却只发现了近乎癫狂的康夫人,现已广发通缉令,全城搜捕世子府幸存者,搜到之后就地斩杀。”
他一口气交代完,苍老的眼神瞬时黯淡下来,声音压抑极致嘶哑,“荣儿亦在搜捕名单之中。”
季姚混不在意,“搜到这里还待多久。”
“最多一日。”
“再休半日,待殿下恢复稍许再动身出城。”季姚声音依旧沉着冷静。
三个时辰过后,雨势渐微。
安庆宗仍没有转醒的迹象,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看起来与死人一般无二。
此时狭窄的屋子里多了一个身着绿底白纹衣袍的老者,他的声音极具特点,像是猫爪挠玻璃一般听的人心里不舒服极了。
再观相貌,鼠眼里满是精光,正是那日华清池畔立在唐玄宗身旁的老奴。
“先谢过老伯的帮忙了,若不是您与杨伯伯,恐怕殿下现在早不在了。”
季姚对那老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那老奴连忙扶起季姚,“当不起郡主如此大礼,老奴本就是被安将军派来看护殿下的,郡主真是折煞老奴了。不过事不宜迟,郡主与殿下必须即刻动身。”他加快语速,“西城门有自己人,相对是安全的,出城门一路西行,五里之外有个杏花村,村子西北方向有座茅草小屋,找个姓孙的妇人,她自会保你们安全。”
季姚静静听着,“你到底是谁的人?”
老奴一惊,“我……自是安将军派来的人。”
季姚静默,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老奴自知瞒不下了,沉思片刻,“是二公子。”
季姚淡淡点头,不再多言。
杨奉若不是不忍季姚守寡,不会答应保安庆宗一条残命,国家动荡,老骥伏枥,热血男儿保家卫国,他会战至最后一刻,誓死守住大唐江山。
老奴尚有使命未尽,自是也不能随几人出逃。
雨色迷蒙,天色渐暗,四人心底都端着一碗水。
事发突然,王钰和小莲这些下人的画像尚未到官兵手里,季姚和安庆宗的画像却早早送达,会识图的人一眼便能辨出。
王钰架着一辆极其不显眼的马车接近西城门,守门将军立时拦下,“停车检查。”
王钰陪着笑,“官爷,我家兄长染了重病,兄妹四人是来进城求医的,眼见天色已晚,求官爷通融通融,快些放我等出城。”
“别废话,掀帘子。”那将军不耐烦喝到。
王钰狠狠咽了口水,这时一位笑嘻嘻的兵跑了过来,“将军,这人有病,别染了将军,还是让小人检查吧。”
将军用手掩住口鼻,“不必,圣上严令必须亲自检查,掀开帘子!”
一只白皙的手挑开帘子,露出一张极美的脸,那女子肤白如脂,朱唇点红,眉间一朵八瓣莲花红的刺眼。她眉眼弯弯,笑盈盈的对守门将军说:“将军请。”
随后她一挑帘子,除她之外,里面睡在一个青涩女子怀里的是一个死人一般惨白,满脸溃烂的男人,像是被诅咒一般,翻开的皮肉冒着鲜血。
“娘啊!这是什么病!”
将军魁梧的身体一抖,连忙收回视线,嫌恶的摆摆手,“走走走。”
醒着的三人心里同时松了一口气。
“驾——”
“慢着——”
一队黑铠精兵瞬间层层围住刚刚准备出城的马车。
三人心里同时一沉。
王钰正想陪笑,那领头的将领用力抛出了一个睁着滚圆眼珠血淋淋的头。
那正是半个时辰前还站在三人面前,声音嘶哑的老奴。
将领雄厚的声音不容置喙,彻底打翻了三人心底端着的那碗摇摇欲坠的水,“熟悉吗?叛国贼一个也别想跑!抓起来!”
王钰立时反应过来,果断干脆用匕首割掉了马车上的绳子,大吼着,“郡主快带殿下走!”
说完他手一撑利索的跳下了马车,匕首一扫割断了最前面士兵的颈动脉,喷涌的血注洒在王钰脸上。彼时清秀顽皮的书童此刻竟像一匹恶狼,强敌之中以血为王。
守城的士兵里有十几个随手割掉了附近的人的头,顿时惨叫不迭,血流成河。刚才试图维护他们的那个小兵跑过来,抱拳道,“吾等誓死护殿下周全。”
季姚只沉静的说了句,“珍重。”随后毫不迟疑和小莲拖着安庆宗下了马车。
“郡主……”小莲颤抖着出声,“我们会死在这吗?”
季姚嘴角一勾,“不会。”
王钰抢了士兵的长枪,与那范阳死士协力开出一条血路。一时之间狼狈不堪,身上脸上溅上了不知是谁的血。
“关门——快关城门——”
“放箭——一个都不能放走!”
吱呀吱呀——
城门两侧的士兵使着吃奶的劲推着大门,城门缓缓关闭。
小莲捡起掉在附近的一把刀,一下扎在彪悍的大马身上。
嘶——
黑马吃痛长嘶一声,载着马上的季姚和安庆宗发疯了般往前跑去,直奔缓缓关闭的城门。
“小莲!”
季姚冷静的脸此刻布满恐慌,她回头大喊着小莲的名字。
站在血泊中的女子,满身都是血污,唯独那双眼睛清澈干净,似乎含着笑意。
“郡主……”
咻——
她一双好看的杏眸顿时失了焦,胸前的血窟窿涌出大股鲜血。身后的男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顿时长枪入体,鲜血淋漓的两人双双倒下。
死士无畏,用血肉护住信仰。
咚!
季姚听到了他们砸在自己心上的声音,那么熟悉……
灵魂深处传来极度的恐惧,无数嘶喊同时在耳边响起——
火!到处都是火!浓烟滚滚,大火滔天,要吞噬天地,烧尽一切……
“救救……救救我……”
“咳咳咳……救救我……”
……
咻——
长箭破空而来,映在季姚急剧皱缩的瞳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