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在姑娘耳畔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会有要命的大事?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能帮你。我带你去个别的地方慢慢细说。”姑娘扶额想了一下,头痛欲裂,她今天怎么都得依靠一个人才能回得去家。她衰弱地点点头,死死掐住阿毛的胳膊借力站了起来。
小黄又打了疾控中心的电话,再回头想详细问问情况,之前还喧闹拥挤的大厅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他事务繁忙,一下子忘了自己要问些什么。
在阿毛走后,群猫再次占据了十元店,舒爽了没多一会儿,看到阿毛又回来了,觉得遭到戏弄,一只只抖着丰厚的毛悻悻地离开了。见到他扶着一个姑娘回来,沈振中心底有几分诧异,阿毛在外面结交了不少酒肉朋友,但是从来没有带过谁回家,难道这次是认真的,稍后他得找阿毛好好谈谈。不管姑娘是什么身份,到十元店就是客,不能失了礼数。他内心毫无热情却假装热情地和姑娘打招呼,嘱咐小祥烧水沏茶,打发可爱去洗水果。
阿毛拖着姑娘上了二楼,在沙发上落座后,难得一脸严肃,“老大,把店门关了吧,我有要紧事跟你们讲。”他这种神情沈振中平生也只见过两三次,哪次都是要命的,再把视线移向那个姑娘,也是家里死了人的样子,决不是二人要私定终身。
他意识到事情必定有蹊跷,阿毛不是没见过世面容易大惊小怪的人。他一路发散思维,“怎么了,是电影院出了事?”阿毛点点头又摇摇头,把电影城的事大概描述了一下,具体里面还有什么玄机,他用下巴颏示意,这个姑娘才是关键人物。沈振中听了一愣,抖了半盒茶叶到杯子里。他和阿毛想到一处了,电影城的肇事者无影无踪,必然是藏身在空气里,不知道它是必须依附个谁,还是能够自由自在飘游,造成的恶果可不一样,真是出大事儿了。
姑娘坐了一会儿,情况比之前好了一些,仍然是全身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打架,但是眼睛里好歹有了内容,更像个活人。沈振中把沏好的茶递给她,“你不用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在这附近开店有好几年了,周围的人都认识我们。你把你犯愁的事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分担。你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可以帮你保密。你要是实在不想说,我们也不勉强你。你休息好了,我们可以送你回家。”他态度温文尔雅,一条条替她想得周到,情况合适也是很会说话的。
“你们为什么想知道,也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呢,知道了又做不了什么,只会白白难受。”姑娘叹了一口气,不解地看着他。
沈振中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在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发生的事,和每个人都脱不了关系。真要是倒霉遇上了事儿,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知道多点儿也好做个准备。而且,我这个人喜欢管闲事。”
十元店的这几张面孔比她还年轻,青年人总是热血热肠,到头来还是无能为力,她暗暗替他们难过,也替自己难过。
姑娘高深莫测,这其中必然隐藏着个大秘密,空口白牙,她凭什么相信他们,沈振中决定用秘密交换秘密,给她吃颗定心丸。
他们自己的秘密不能轻易对人说,但是可爱的本事不怕公开。沈振中招手叫可爱过来,“你来,变个戏法给这个姐姐看看。”要拿手的、出彩的,不要那种不小心会让人当成骗钱的封建迷信活动的。要是谈不拢,他可以推说是变魔术,再把她催眠了打发走人。
可爱放下果盘,拆开小祥用宣传广告叠的垃圾盒,撕了两三下,一撒手,一排四个纸人在茶几上登台跳起了小天鹅。可爱手指轻点指挥,它们跳着跳着转了一圈,拿后背冲着人,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纸片,没有任何的机关。
姑娘惊讶地微张着嘴,自己碰到的事固然匪夷所思,世间原来尽有奇谭异人。眼前所见破开了她的悲观,透了一线光进来,是她把事情想到死胡同里,前面无路,转身就是了,何须撞墙。世间万物都有个克星,以前发生的事再可怕,也不曾灭绝了人类,人类总能找到方法,到今天,还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接下来要有滔天祸事,她不吐不快,吐又不敢随便吐。她摩挲着茶杯的外壁,温暖而不烫手,帮姑娘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只把他们当成树洞就好。她抬起头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H城,马上要有一场很大的瘟疫。”房间里异常安静,这里不会有人把她当成疯子,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他们见得多了。
沈振中做了个手势,“我信你,你继续说。”
“你们听了,也许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发誓,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她握紧茶杯,手指微微颤动,低下头盯着里面的一圈一圈荡开的水纹,开始讲述她遇到的奇事。
姑娘的名字叫李琳,她还有个小五岁的妹妹叫李琅。李琳大学毕业那一年,父母先后去世了,当时她已经成人,自然担负起父母之责,抚养妹妹长大。姐妹俩相依为命,靠着父母留下的房子和有限的抚恤金,很吃过一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李琅大学毕业这一年,她不甘心待在H城一辈子,想趁年轻出去闯一闯,约了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去BJ找工作,时不时打电话回家抱怨工作找得不顺利,BJ人才太多,房租太高。
妹妹毕业以后,李琳的压力减轻了。她在慢慢存钱,准备重新装修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她不着急,等李琅知道世道艰难,自然会乖乖回家。她温柔地安慰妹妹,BJ竞争那么激烈,找不到工作早点回家吧,你离我那么远,我也放心不下。
李琳剖析在BJ工作定居的利弊,李琅碰壁太多,有点泄气,姐妹俩定了一个一周的期限,再找不着工作,就打道回府。到了李琅留在BJ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是星期六。李琳前一天加班睡得很晚,一大早枕头边的手机一个劲儿地唱着歌,她迷迷糊糊接通了电话,是和李琅一起去BJ的同学打过来的。电话里口齿不清,翻来覆去的说,带着哭腔。她听着听着,把片言只语重新组织起来,一个激灵清醒了,李琅在BJ出车祸了。
H城离BJ甚远,等李琳赶到,李琅已经从车祸重伤员变成了死人。司机撞人后逃逸,医院抢救不及时,都赶到一块儿了,李琅躺了四个小时都没等来救命的治疗,她最后是流干了血死的。
李琳在太平间掀开白布,看到她全身布满了伤口,好像是太痛苦了睁大了无数双眼睛。她从那时起,神思开始飘飘忽忽,把白布盖上掀开好多次,还是不信自己亲眼看见的。
办理完李琅的身后事,她回到老家,把妹妹的骨灰安葬在父母身旁。从12岁以后,她再也抱不动的小姑娘,现在两只手托起来轻得完全没有分量。李琳移了一簇开得十分灿烂的野花,栽在她的坟头上,山野寂寂,八面风来,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自那一天起,李琳陷入精神恍惚中,这种恍惚不是心神游离,而是对现实毫无感知能力,即使面对领导的不公平的人事安排以及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她已经毫无知觉和自卫的能力。
她不想下班后回到只有自己空荡荡的家里,平时忙着工作也没什么朋友。酒吧没有图书馆安全,图书馆又太静,她想要热闹中有一点儿安静。要满足李琳所有的需求,只有去看电影,她每天晚上坐在电影院里,不管银幕上演出悲欢离合,就是静静地在黑暗中一个人流泪。痛苦源于精神,但是有了肉身的存在,心才能感知痛苦,她苦的活不下去了,她拿自己的心没办法,却有办法让这颗心不跳。
一天晚上,看完午夜场,李琳一直往西走,直到站在了跨越H城环城河的大桥上,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角,泪痕在她脸上留下刮伤一样的疼。桥下河水的漩涡打个转就把落叶等微小之物吞下去,如此的轻柔。她想着,这样也不错,把自己交给它吧。
李琳抓住桥栏,手臂将要用力,有一只大手从她身后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臂。对方只是随随便便一握,李琳使不出来一点力气。她回过头,看到是一个穿着鼠灰色连帽斗篷的男人,身量很高。他从帽子里传出低沉沙哑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寻死?每个人的命只有一次,死了就回不来了,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再说了,早晚都要死,急什么。”
李琳虚弱地摇摇头,“现在我活着只有难受,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想着一了百了。世界上有趣好玩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没意思了,死对我来说是个解脱。放开我吧,当你帮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