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盛夏有一段时候了,久不落雨,见天的赤日炎炎,十元店门口的几株合欢树,凤凰尾羽似的花叶没精打采缩到一处。洒水车从门前开过一趟,街道上顿时热气蒸腾,仿佛是早餐店馒头出锅时的景象。
十元店内镇日蹲满了前来避暑的猫,圆圆地团成一团。它们占据了地上,柜台上,货架上,椅子上,个个目光涣散,陶醉在空调的清凉里,任摸任抱,比往常平易近人许多。从橱窗外面看进来,巍巍峨一座猫山,倒好似十元店扩充业务兼售宠物,真的有人一瞥之下动了心进门来询价。小祥不得不心怀遗憾地一次次婉拒,这群灵魂和身体同样自由的大爷们不归他管。
到了傍晚,阿毛回到家,刚迈了一只脚进店门,众猫凭着天性本能,感觉到来者不善。不等他横眉立目地驱逐,它们喵喵叫着互相召唤,纷纷乖乖地跳下高卧之所,列队有序地逃到门外去了。
阿毛如今对于猫没那么多挑剔,在失猫事件解决之后,他和小祥推心置腹地深谈了一次。一瓶小酒,一碟花生米做个样子,“祥啊,你跟我都是在社会上做过事的,你还是成家立业的人,不要和愤怒的小沈那样的学生仔一般意气用事。我们多年兄弟,有什么不好谈,你开口,我都成全你。”他倒了满杯一口干掉,翻转手腕亮了空杯底给小祥看。小祥不敢喝酒,只能舔上一舔,但是阿毛的态度让他很舒服。两人达成共识,一笑泯恩仇。
阿毛回来只是换件衣服,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衣服是阿毛行走人世间的铠甲,有它才有命,一刻不可或缺。今天晚上他还有节目,才不会闲的在家里逗猫玩。
启明星广场二十楼的北斗电影城有全市仅此一家的imax巨幕,以及放平后能躺下三个人的酒红色丝绒长沙发,五县两区十里八乡的人现在看电影都奔着这里来。遥想当年,看电影是件时髦的事情,时髦的事情就少不了阿毛插一脚。在电影市场低谷的那几年,阿毛基本保证每周去看一场,经常性享受着包场的待遇,在半明半暗似幻还真中重新陷入他的浮生蝴蝶梦。
今晚,阿毛约了一个刚认识的姑娘,请她观看最新美国大片的首映。这部片子在上映前轰轰烈烈宣传了半年,慕名而来的人很多,在取票的地方排了很长的一条人龙。他排在中间靠前的位置,时不时在姑娘的耳边送上几句妙语,引得对方捂着嘴咯咯笑,捏紧小拳头在他身上敲打,此种娇俏的举动冲淡了他排队等待的烦闷。沈振中和小祥哪里知道这种人生乐趣,只知道傻呆在十元店,饲养可爱,当猫保姆。
他正瞎掰到姑娘的星座,借机握住她柔嫩的手掌查看爱情运,突然队伍后面传来扑通一声。有人摔倒了,这一声有金石相击之音,引得听到响动的人齐刷刷地转头,都替这倒霉鬼疼得慌。排队的人自然而然分散到两侧,把摔倒的人围在中央。阿毛循声探头看去,是一名青年男子侧着身子躺在地上,全身弯成一只油爆大虾,双手在胸前紧握成拳,五官狰狞,面色青紫,情状很是怪异。
和阿毛约会的姑娘以护士为职业,能被阿毛看上,内在外在其美两全。好姑娘热心地主动上前,张罗着让大家站开些,保持空气流通。
护士小姐蹲下身去检查那名男子的情况,她拉高了男子的T恤衫,低头一瞧,不禁皱起她好看的眉毛。离了T恤衫的束缚,刚才还平坦的小腹骤然高高隆起,而隆起部分形状好像怀足了九个月。这异物乍现,把姑娘按在上面的手当时反弹回到她脸上,清脆的啪地一声,然后异物开始缓缓向身体上部移动。在场的几十双眼睛凝了神,视线只知道跟着异物一起移动,眼睁睁看着他的肋骨一根根支起来,死顶着皮肉为异物让路,它所经过的地方迅速坍塌凹陷。可能是喉管太过狭窄,异物的行进被阻在此处,它放缓速度艰难地时前时后蠕动着。
这时候,傻看的人群里有人回过神来,惊慌地大叫,“异形,是异形。”好像受到那饱含恐惧的叫声鼓舞,异物一个后退冲刺,即时突破了阻碍,瞬间爆发出来。青年男子的口腔中发出咕咕几声,喷射出大量的猩红色块状物,霎时在他周围晕开一滩血泊,在发懵中的护士小姐前胸染出一幅绝艳的梅花图。
虽然块状物七零八落的,也足够阿毛辨认清楚了,里面是心肝脾肺肾等内脏,也少不了大肠小肠直肠十二指肠,看着还不算恶心,想着才恶心。阿毛见过杀戮场面,对人体内部构造略有研究,他敢肯定,刚才移动的异物不在这堆内脏里。它能轻松撂倒一名成年男子,应该有非常强健的生命力,不会一登场就成了这么一堆死物。
块状物并没有喷溅太远,只在躺着的人周边圈了一块私地,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纷纷后退,尖叫声此起彼伏,护士小姐干脆捂着嘴向洗手间跑去。
有个姑娘后退得太快,直接重重地踩到阿毛的脚上,踩上了她既不道歉也不离开,就木呆呆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她的细鞋跟像个楔子钉在阿毛脚背上,他的新皮鞋是彻底毁了。阿毛忍着剧痛叫了她几声,“小姐,麻烦你抬抬脚。”“女士,你踩到我了。”“大姐,你踩我脚了!”他的调门一次高过一次,以阿毛和她的距离,声音能把她的耳朵轰聋了,可她就是全无回应,只有身体开始剧烈抖动,像地震中庙里的泥塑木雕。
阿毛一向自命是位绅士,要是换成沈振中,早直接抬脚走人了。他听着她急促的呼吸声,知道这种血肉喷溅的场面可不多见,她吓坏了也是人之常情。阿毛从她背后用双手扶着她的双肩,把她带到旁边没人的空地,顺便用臂弯感觉了下她的心跳,轮到自己大吃一惊,咚咚锵一出锣鼓大戏。她的心脏跳的杂乱有劲,好像要急切地破体而出,独自逃生。他不能这个时候扔下个弱女子不管,反正护士小姐去洗手间一时半刻也回不来,他也不能独个入场观影,便买了一杯热饮陪这个姑娘在等候区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闻声赶来的商场保安也没见过此种阵仗,手指颤抖着拨打了110。不一会儿功夫,片警小黄赶来了,他此前在商场三楼盘查失窃事件,来的比较迅速。他劝告还在较远距离围观的人群,“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电影快开场了吧,该进场的进场,要买爆米花的买爆米花,这里交给警察处理。”
在场有热心人绘声绘色地跟小黄叙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讲完就马上退后一大步。小黄也不敢随便搬动青年男子,用手指在他的鼻子下探了探,还有呼吸,掐人中拧大腿都弄不醒。他又查看了地上那一滩吓死人的血迹,以他少得可怜的医学知识初步判断,青年男子是胃出血,上一顿吃的是毛血旺。此时正是交通拥堵最严重的时候,他拨通了120,在电话里和120交待情况,“启明星广场二十楼的电影城有人晕倒了,人还活着。啊,可能是胃有问题吧,吐了好大一滩血。哦,也可能是肺有问题。你们赶紧派人来吧。”
小黄正要挂断电话,在人群后面一直一言不发的那个木头姑娘突然提高声量插进来,“那个人不是一般的吐血,他是得了疫病,会传染的,应该先做好隔离,找人来清洁消毒。要是弄不好,今天在这里的人都会变成他这样。”传染这个词真是疏散人群的良方,本来剩下不多的围观群众呼啦一下全散开了,他们为了围观已经牺牲了电影的开头,并没准备牺牲掉剩余的人生。这番话,小黄不仅入耳,而且入了心,他一点儿不固执,也不刨根问底,立刻从善如流地把姑娘的建议转述给120。
说这个姑娘胆子大,她刚才怕的要命。说她胆子小,她又敢站出来大言不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一个磕巴都不打。阿毛能感觉到她的心跳,知道她确实没撒谎。他笃定了两件事,一是她话只说了一半,肯定晓得什么不同寻常的内幕;二是虽然大家亲眼看见那个异形生猛乱跳的,它实际上可能是没有实体的。
阿毛不爱管闲事,但是闲事和十元店近在咫尺,他不管闲事,闲事也会就近就便找上十元店。瘟疫他们三个吸血鬼自然不怕,像豆腐渣做成的周可爱是顶不过一阵杨柳风和杏花雨的。不管异形或怪物从哪里来,现在到哪里去,不能越了十元店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