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中对唯一有正式工作的周可爱寄予无限的期望,可爱就是他为国家做的贡献。这份贡献成色不高,可爱一周有七天,都想放声歌唱我不想不想上班,今天自也不例外,她自五点十五起手里噼里啪啦打着字,一只眼睛始终斜瞄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一秒过去她的心刚好跟着跳一下。直到五点半的下班铃声准时响起,她憋着的一口气才长舒出来。
也不能单怪可爱,公司里的其他人等像离弦之箭,一时间万箭齐发,从不同方向的办公桌打着转射到电梯口,争先恐后挤进了电梯。没挤上来的人不做无谓等待,转身奔向消防楼梯。大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仿佛晚走一分钟,马上会被领导施放的加班魔咒锁在公司,让公司占了莫大的便宜。
周可爱仗着地利,抢先一步逃出生天,她和一个男同事一起说说笑笑出了电梯往大门外走,对方发表了对H城美食的独到见解,与可爱英雄所见略同,她得遇知己,连连附和。直到了公司大门口,在此之前都是每日日常,如同复制黏贴,突然间,沈振中从天而降。他高大的身形挡在门口,顶天立地,好像天地间除了他没有别人。
沈振中直愣愣看着周可爱,旁边的男同事连点儿余光都没分到。他用着送法院传票的口吻说,“你下班了,我来接你回家。”同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似被树胶裹住只待变成琥珀的可爱,很识相地说,“既然你朋友来接你,那我先走了。明天上班见。”可爱早把知己抛到脑后,满心欢喜再无其他,脸上晕开一抹桃花色,两只手齐上挽住了沈振中的胳膊。
等目送那同事离开后,沈振中扯下可爱的手,“我这边还有事儿没完,你自己先回家吧。”面对惊天逆转,可爱不由气结,“你之前怎么说的,主意改的这么快,是特意来耍我的吗?我本来打算搭我同事的车回家的。你拿什么赔我?”
沈振中不只一次坏她好事。记得在初中某年暑期末尾,她谈定了丧权辱国的条件才从学习委员那里借了作业来抄。她任务太重,抄袭得不够低调,被沈振中发现后,勒令她马上归还,重新自力更生。两天后开学就要上交作业,她当然不肯。他挽起袖子说我来帮你,帮她写?当时她就是想的这般美,结果是他一道题一道题掰开揉碎了给她讲解,监督了她两天不眠不休完成了全部作业。这件事最令可爱痛不欲生的地方是,她有一瞬间心砰砰地跳,以为他是踏着七彩祥云而来的救世主,然而许多年过去,她一厢情愿的毛病不减反增。
沈振中听她嗔怪,小小委屈了一下,哪有吸血鬼会顶着大太阳过来耍她啊。他向马路对面阴影处一指,“我站在那里,就看见你那位同事了,油头粉面的,不像个好人。我特意过来把他打发走,以后不要和他有过多来往。不听老人言,你等着吃亏吧。”
“油头粉面的,不像个好人?那阿毛呢,阿毛和他衣着行事、言谈举止有什么分别,不见你说阿毛?”可爱是大写加粗的不服。
“阿毛是自己人,你和他出门我放一万个心。”沈振中郑重回答她。阿毛从没当可爱是女人,他高兴了看可爱是亲生的孩子,不高兴了当可爱是拖油瓶。
那个男同事年岁比可爱小一点儿,职位高一级,初初相遇,追着叫可爱小周姐姐,随着他地位攀升,可爱被打回原形,成了小周。沈振中都知道,可爱没有心肺,胸腔里只有一盆毛血旺,又红又烫,他要帮她记着。
可爱气得使劲跺脚,咚咚响,把愤怒发泄到无辜的大地上。“那现在,我怎么回家,早上出门忘了带公交卡和钱包,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她来的时候刷脸坐的公交车,难道还要刷脸回去,真要这样,她以后在公交界也不要混下去了。从可爱的公司到十元店,不过区区9公里,是对沈振中而言。可爱也不是普通人,但是现下地底管道甚多,当街使用她半生不熟的土遁,如果一旦被卡在里头,该给市政添多大的麻烦,给街坊饭后添多少笑话。
沈振中有着帝王般的习惯,出门不带钱,他掏遍了周身一共搜罗出6元硬币,不知道怎样的机缘巧合才留在他的口袋里,想来是前天阿毛借了他的裤子穿着搬货,没有清洗便还给了他。在他身上找到钱,不亚于在沙漠跋涉的疲累旅人发现绿洲,必须狂喜兼感恩。一把硬币他全数倒在可爱的手心里,可爱一枚一枚点了数目,公交富余,打车不足,不算如意,气哼哼地转身离开。
她一走,沈振中的麻烦才来。周边的乞丐看到有人成功讨到了钱,受到示范对象的感召,不愧是H城的黄金地段,一下子呼啦啦围上来五六个人,各种不同材质的碗盆伸到沈振中的鼻子下面,晃得叮当作响。沈振中好说歹说,几乎衣服要被扒光了,才突出重围,可见财一露白,果然是很危险的。领头的乞丐见毫无收获,对着他呸了一声,“比我们还穷,赶紧滚,以后别让我在CBD看到你。”
沈振中愤愤然整理好衣服,他对外人不争口舌之快,只是按捺在心里,“好手好脚的成年人不去找份工作,靠乞讨为生,竟然还敢看不起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我是穷,又如何,谁规定我必须要有钱?”他的精神偶像中就没有一个有钱的,连个学习榜样也找不到。
只是沈振中一转身,和自己投在大楼玻璃幕墙上的身影碰了个对面,一细看,洗得发白的长裤和洗得发灰的衬衫,的确和此地进进出出的精英人士相去甚远。他虽然不至于自卑,心念却也有了微妙的转变,自己既没有精神偶像们那样伟大的人格,也不曾建立伟大的功业,他的影响基本不出锦绣社区,还没钱,基本上算一无是处了。
沈振中陷入了深深思索,以往他对穷没有切肤之痛,因为沈家有钱,后来,又用不着花钱。这群乞丐吓了他一跳,给他上了一课。看来他的确需要弄些钱,在乞丐、周可爱面前树立尊严,这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没早想清楚,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王尔德曾给钱下定论:年轻时我以为金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现在老了才知道确实如此,完成了理论到实践的升华。沈振中又没有机会活到老,体会不足。
他回国后,千头万绪在心里开战,精神艰难地重新振作起来,想起第一要务是报仇,才发觉,茫茫大海阻断了他的报仇之路,他没有钱再一次漂洋过海去找那些吸血鬼算账。没有钱,所以报不了仇,当时他还不曾意识到自己是穷人,没钱与贫穷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他一朝回味明白,心痛起来以前的自己。世界上大多数人都被贫穷困扰着,因为贫穷,不仅是没有豪宅美衣,还意味着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忙得连月亮都没有心情多看一眼,要对自己鄙视的人低声下气,脸面扫地。这样的例子,从送外卖的蜘蛛侠、失业的超人、开出租的金刚狼身上看得还少吗。
他们一直穷,那种有传染辐射性的穷。沈振中染上了酒瘾,喝得越来越多;周可爱把应该买衣服的钱都花在吃吃喝喝上面,最后既没好身材也没好身体;曾阿毛要添置行头,请姑娘喝咖啡吃大餐;吴成祥想避开老家村委的注意悄悄地修葺自家的坟,定制一块汉白玉的墓碑,没有一样不用钱。
穷人的长生不老一样没有价值,他们用别人两辈子工作的时间攒下的钱,才能在城市一隅立足。他们背负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压力,也有和普通人一样的欢喜。店里小有盈利,省下一块肥皂,抽中超市的安慰奖,领了社区发的节能灯,从上到下尽是一派喜气洋洋,这就是小市民生活的真谛所在。阿毛和可爱偷偷合资买彩票,沈振中视为赌博,一向是禁止的。因为两人一次意见分歧,与大奖失之交臂,两人互相埋怨,经不起考验的同盟瞬间瓦解。聚也因穷,散也因穷。
沈振中没有高收入的工作,可爱的收入可以忽略不计,全家的生活来源都来自十元店。靠十元店是发不了财的,所以全家上下对这次拆迁抱有极大的期望,几颗心像砂锅小米粥咕嘟咕嘟着,表面开始冒着泡,锅底都已经先焦了。自从拆迁的消息一出,他们对这所老旧房子的感情发生了变化,恨不能把它搂在怀里狠狠疼爱一番。房子年头是久了点,但总算是在中心大街上,不抵黄金,也该能换成白银。报纸上的宣传语是“此次即将开发的地块是H城中心大街最后的绝唱”。不平了十元店,这里始终是城乡结合部的风貌,拉低了启明星广场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