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里上升比下沉要慢了许多,小祥要把阿毛严严实实护在怀里,自然而然落在最后面。一离了水,人人干干爽爽,唯有阿毛半个身子身滴滴答答,领口里还跳出两尾活虾。
他们下水在白天,现在已经是夜里,深蓝的天幕上,星星密密匝匝簇拥着月亮。送他们的大船这时候赶不过来,他们要在小船上过夜了。小祥把带来的毯子分给大家,“海上夜里凉,白昼太阳毒,先包裹上。”
船老大第二天白天来接他们回去,吓了一跳,船上一个个包裹的如同木乃伊,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扯着嗓门大声叫,“小沈,你们没事儿吧。”沈振中从毯子里伸出一根手指头,像被烈焰燎了一下,即时缩了回去,“没事,太累了,帮忙抬一抬我们。我们哪里也不看了,送我们回去吧。”他们的死人状降低了船老大的心理预期,见到人没死,再多几个他也肯抬。
一路上阿毛再没理过可爱,回到H城,他立刻在沈振中的标语下贴上“与君绝交一百天”的字条。到了晚上,他躺在十元店的屋顶上,用胳膊当枕头斜躺着,胸口一鼓一鼓,仿佛长条的河豚鱼。
可爱仿效蛤蟆爬上屋顶,在阿毛右手边躺下,随即拿出一颗珠子在他眼前来回晃。阿毛一眼扫到,惊呼出声,“鲛珠!”紧接着捂住嘴,压低喉咙道,“你怎么会有这个玩意儿?”
沈振中不在家,即便这样,可爱还是放低音量,“我回来的路上觉得脚下硌的慌,脱下鞋一看,鞋底花纹里嵌满了这个,收拢了也有一捧。我一颗也不要,这些全都给你。”
“你真不要?等你后悔了,我可不给你。”可爱不争不抢,阿毛不信明天的太阳会打西边出来。
可爱甜蜜地说,“我要和他一起建设社会主义,弘扬社会道德新风,就不带你了。”
正好刮过一阵风,她说的话,一半以上阿毛并没有听清,但是什么事不带上他,万万不能。珠子还是照收,他思量应当找个理由跑一趟外地,兑成人民币,可以请可爱吃一支稍贵点儿的雪糕。
沈振中惊雷似的声音在楼下暴起,惊得阿毛一哆嗦,他喊着,“阿毛,你滚出来!是不是你给许欣然出的主意,街上送货的三轮车,一车配三个大喇叭,指名道姓痛斥陈世美。你拿腔捏调地装女人,我也听得出来是你。”阿毛翻过屋顶,滚到另一边,叮嘱可爱,“我先出去逛逛,你负责把他给我拖住,这是你欠我的。”
老蝠、丁宁这几天陪着许欣然,有她尽地主之谊,好吃好住,三个都是脸色红润多了肉。为了不让许欣然落了单,有功夫胡思乱想,三个人大多数时光在斗地主。老蝠信不过丁宁,让许欣然一家看两家牌,他成了最大赢家,简直不想回家。
沈振中来回复结果,看见其乐融融的场景,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老蝠的欢乐斗地主生涯到此结束,许欣然把纸牌捏变了形,牵动唇角笑了一笑,“你们,都安排好了?”
“好了,你也好了吧?”沈振中话里有话。
许欣然仔细思索后回答了他,“好了。”一个人从地狱爬出来自然很难,有人紧要关头拉了她一把,以后就容易了。她一向是靠自己的,慢慢来,重整河山,收复失地。
过几天,沈振中再去看老蝠,老蝠一幅生无可恋的死样子,他疑心是可爱造成的后遗症,不愿马上面对,在院子里四处张望,“丁宁不在吗?你这幅模样,她怎么不照顾你。”
老蝠恹恹揪着墙边的花瓣,“她出门去参加百鸟朝凤的盛事,我又不能去。”
沈振中垂下眼睑,心生黯然,百鸟的盛事没老蝠什么事,百兽的集会也不会邀请老蝠,做蝙蝠真难。他们两个俱是畸零之人,处处不容,他以后要待老蝠好一点儿。
老蝠想的却是,丁宁这一次不知道会见到多少羽毛华丽声音婉转的美鸟,心一野,从此海阔天空去了,还能记得回来吗。
他的疑难问沈振中等于是问道于盲,问周可爱等于把宣传的工作交给了她。老蝠决定开辟一条迂回的路线,“你说,为什么上次那个姑娘要什么有什么还不开心?”
沈振中虽然没有实战经验,通过没收可爱借阅的言情小说,一本没浪费的都看过了,也是有些心得的。这个问题可以做个研究生论文题目,三言两语哪里够,和老蝠这种没有和人类深入交往过的妖精完全解释不清。
他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简便的答案,“因为雌性特别敏感吧,对人对事总是灌注十二分真情。”
老蝠很以为然,点头以示赞同,“那我以后对丁宁要多些耐心,一直听她絮叨树是什么颜色,花是什么颜色,近来渐渐也感到有些趣味了。万紫千红是春天,秋天是一片金黄,蓝色看着冷,红色看着热,能看见真好啊。”
他顺势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低声问沈振中,“丁宁长什么样子?”
沈振中不喜欢窃窃私语,前天阿毛和可爱便是这般鬼鬼祟祟不知道说些什么,可爱一直没来主动交代。老蝠的院子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还怕隔墙有耳?
丁宁一向是先声夺人,长久来听她聒噪,倒没怎么注意她的长相。他慢慢回想,笃定道,“好看的,小姑娘。”
“你总是说好看,这个好看那个好看,好看就是看了心生愉悦,你的词汇量太贫乏了。光听你说,我都分不出来桌子和茶壶有什么区别。”老蝠的语气明显带着埋怨。
今天的老蝠状态类似更年期,沈振中决定保持平心静气地对着他,说,“我说芙蓉如面柳如眉……你能想象得出吗?”
老蝠噎了一下,除了面和眉,还要描述芙蓉和柳,越来越复杂了。他并不死心,“那么,她的原形呢?”
沈振中回想丁宁现出真身的情形,随口说,“嗯,一只,五彩的大鹦鹉,花鸟市场要卖到五千。”
老蝠来了精神,继续逼问,“我呢?”
“你,当然英俊,器宇不凡。总之,十分好看。”他忽然开了灵窍,从老蝠不能视物的眼里读出了期盼,补充道,“人和蝙蝠都是。”
“那我,什么颜色?”
“灰,永远的流行色。”什么奇谈怪论都是说得越来越顺口,回去可以照单夸夸可爱。
“那么,我值多少钱?”
轮到沈振中噎住了,自己是被阿毛传染,想钱想疯了,多的什么嘴,“这有什么可比的,你是有产业的,丁宁连瓜子都买不起。”有市才有价,谁会买蝙蝠,还会吸血,怪物似的,能看还是能吃啊。
老蝠固执的不行,“那些身外之物,她既然没有,就不重要,我要看我自己的价值。”
沈振中陷入长久的沉默,他被绕糊涂了,老蝠在他眼中一贯是世内高人的形象,这个高人非要和几乎没有后天本事的丁宁论出高下,太没出息了。
老蝠对沈振中也是同样的失望,他找不到能和很多鸟打交道的人,和很多雌性打过交道的人,他认识一个。阿毛不须他追问,痛痛快快给老蝠出了全套的主意。
丁宁心满意足地回来后,发现既不满也不足了,老蝠不见了,石桌上竟然有一封给她的信。信上要丁宁拿五万块钱来赎老蝠,三日为期,期限一到,就把老蝠做成标本,要是走漏了风声,一样做成标本。
丁宁是只遵纪守法、游手好闲的好妖精,合法不合法的来钱路子她都没有,天降横祸愁的她六神无主。沈振中太凶,他一大声说话自己恐怕就要招了,她悄悄去向可爱借钱,可爱比她还穷,不只没钱,还有信用卡的债。丁宁急着要钱,说是她的朋友有急用,老蝠不喜欢她的朋友,连他也要瞒着。沈振中也看不上可爱的朋友,可爱能体谅丁宁的难言之隐,答应帮她保密。但是丁宁的所求有些困难,可爱挨个指头啃着指甲,“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丁宁一片茫然,“我什么都没有,吃穿都是老蝠给我的,最值钱的就是我自己了。要不,你把我卖了吧。我当成是打一份工,普通鹦鹉的寿命一到,我就飞回来。”
“啊,这么严重,多好的朋友啊,值得这样。”
“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不帮他,我什么都吃不下。”
丁宁的主意对得起天地良心,可爱带着她去花鸟市场热闹的人群里一站,丁宁现出真身,振翅高歌伴着热舞,尽情展示才艺,接人待物对答如流,所有同类黯然失色。可爱咬住五万元的高价码不松口,到了傍晚,终于有外地来的伯乐掏钱了。可爱看见钱到账了,把头缩在翅膀下面的丁宁交给买家,忧伤地向丁宁招手,风萧萧兮易水寒。
可爱按嘱咐把丁宁的卖身钱装到一个松花黄的旅行袋里,寄存到超市的储物柜里。
这几天,老蝠一直在宾馆里不出门,全赖阿毛通报消息。阿毛不会笨到跟踪满天飞的丁宁,他只看着柜子,她急了慌了也要到约定的地方来。阿毛没等来丁宁,等来了可爱往柜子投放他选定的醒目袋子,袋子明显沉甸甸颇有内容。
“丁宁没来。”老蝠觉着活着没趣。
“但是可爱来了,用的我准备的袋子,准是丁宁托她办的。”
老蝠精神一振,“也许她愁出病来了,我要回家看看。”他这一去看看,小院里一根羽毛都没有。他去找可爱,可爱坚贞不屈,丁宁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她绝不告诉别人。但是沈振中不是别人,沈振中听了两边的话,理清了头绪,如实转告了老蝠。
老蝠忍恨捏着自己的手臂,“她去哪儿了?我去找她,我出十倍百倍的钱赎她。”
沈振中恰好有最新安排的志愿服务活动,他分不了身,而老蝠去陌生的地方,得有人陪他上路,“阿毛,事由你起的,你陪他去找丁宁,将功补过。”
阿毛一张嘴不服输,“怪我什么,老蝠求我帮忙,要看看丁宁心里有没有他,这不真相大白了吗。我是不包花好月圆人长久的。”
这次不打他也不骂他,沈振中罚阿毛穿老蝠的衣服出这趟门。他这一趟不会好过,要看老蝠的冷脸,要看路人鄙夷的眼神,他当了一辈子帅哥,节操丧尽。
天气转凉,沈振中早已心力交瘁,仿佛忙忙碌碌干了许多事,又仿佛什么成就也没有。小祥是百十载的牛奶糖,阿毛是几十年的老油条,都不堪造就,还是继续在可爱身上下功夫。
周可爱语录:世界上有些人的负面情绪是共有的,甲得的多了,乙的就少了,比如我的领导和我;还有些人的正面情绪也是共有的,甲有多少,乙同样有多少,比如沈振中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