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像一枚磕破了的土鸡蛋的蛋黄,沉甸甸地缓缓坠落下来。月亮贸然被推出来接管世界,还懵懵懂懂搞不清楚自己的职责,此时此刻进入了吸血鬼最喜欢的活动时间。十元店门外传来一阵电动车的轰鸣声,随着声音由远及近,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小李飞刀一般“嗖”地直飞进来。与此同时,负责这片区域投送工作的快递员小白骑着他的三轮小货车从门前疾驰而过,没留下只语片言。沈振中随意伸出两根手指一夹,眉毛一展,他夹住了一个大信封。十元店也充当锦绣社区的快递代收点,小白这么任性地丢进来的,确定一定是他们家自己的快递。
沈振中郁闷了一天,反复检讨自己的人生之后,对眼前的快递产生了些许兴趣。收件人是周可爱,他觉得自己有权利及义务查看关于她的一切,在看之前用香皂洗净了手,小心地在毛巾上揩干水珠,才小心翼翼拆开快递信封。里面是订成一册的六页纸,雪白的纸张挺括厚实,翻起来哗哗作响。他从头到尾读了两遍,边看边蹙起眉毛,抬头大声对楼上喊,“谁在楼上?把我放在水池里解冻的牛肉放进冰箱重新冻上,最近天气热,再放下去该坏了。”二楼栏杆上探出了一个油光水滑的头来,“不是可爱闹着要吃土豆牛腩煲,你特意去买了,要给她补补吗?她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你说给我听听呗。”
沈振中这次的蹙眉是冲着探头探脑的阿毛,“我看她是不需要补了。”
“怎么回事?诶,是不是有人约她出去吃啊,是不是她那个有钱的小姐妹?她来电话说不回来了吗?”阿毛脖子又伸长了一截。
“你又不是小报记者,不要自行发挥,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让阿毛办点儿小事,还要以八卦投喂他,十分心累。
“嘿嘿。是不是她狮子大开口,不吃牛肉改要龙虾了,你可不能再惯着她了。”阿毛才不体谅他的心情。
沈振中摆摆手,是驱逐的手势。阿毛觉着沈振中还是偏心周可爱,也不再多问。成为吸血鬼,只能喝血,再也不能吃人类的食物,吃了也是白吃,既没滋味也不消化。每天坐看周可爱二到三次大快朵颐,阿毛觉得自己深深吃亏了。吃穿二字,他们两个各有执念,家贫钱少,她多用一元,他就少用一元。
周可爱在大学毕业后两年不到的功夫,体重从100斤渐次升到120斤,足足多出一只小肥羊的分量,还有上升空间。没发胖之前她的样子决不难看,发胖后的颜值由自身和小肥羊一家一半负担,就好看得十分有限了。她一路走来,大地震颤,鸟飞兔奔,玻璃窗跟着直打哆嗦,只有小祥觉得这是福相,还不停夹菜让她多吃。而这样的福相,尚且手无缚鸡之力,不要说活鸡,即便是整只扒鸡她单手都抡不起来。唯一可安慰沈振中的,她能胖成这个样子,和国家发展进步是分不开的。
一年多前,周可爱人在职场的第一次体检结果出来,尿酸高、血脂高的同事们得到的医嘱是盐不能多吃,肉不能多吃。医生转过头对她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这种一般都是对绝症患者才说的话,那天晚上当着全家人,她绝望地打开报告书,同样是看了两遍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她竟然贫血、营养不良。沈振中三人把她从小当成凤凰蛋似的细心呵护、照顾周到,却得到这么个令人寒心的结果,好比熬夜苦读考了个倒数第一,没处去喊冤,所以百倍地遵医嘱如圣旨。许是三人缺少统筹规划,就像每人分别往口味过淡的汤里加盐,不但没有形成合力,反而互相掣肘,终于用力过猛。这次体检等到了周可爱同学甘油三酯超标的结果,而且可恶,依然贫血。
在多年医疗广告耳濡目染之下,沈振中决定先抓首恶,从即日起她要长期与青菜豆腐为伍了。周可爱此时尚不知大难临头,她马上要从巅峰跌落深渊,即将见识能照影的薄粥和能透视的面包。在第一次体检后,她过上了吃啥有啥的神仙生活,她以为这是无常人世上她唯一有把握的一件事。而那块本来打算一顿吃光的牛肉,后来足足吃了一礼拜。
沈振中他们三个外表上看是正当年的小伙子,在锦绣社区居委会工作的王阿姨以前多次动员他们献血,被三个人轮流委婉地拒绝了好几次。时间一长,借口库存不足,内容越来越离谱,王阿姨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交道打的多了,王阿姨还是相信他们的品格的,不免怀疑他们一家子表哥表妹是否身患隐疾,有什么家传的毛病,社区里一安排健康讲座,她马上热情地登门邀约。沈振中当场拍板表示愿做社区活动的赞助商,社区需要什么,店里就有什么。沈振中忍着误解和心里插着刀没有分别,拼命想在旁的方面挽回分数,本想等可爱长大成人了,可以杀猪吃肉,修正,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目前看来,周可爱是他平生第一大失败投资,他出国留学尚且排在第二,经营一元店暂时位列第三。
十元店平平淡淡地换好招牌,相关营业手续已经提前走好,既没有减价酬宾,也没有鞭炮扰民,完全没有借机搞点噱头的商业意识。店里几时结束一天的营业主要看小祥的心情而定,商场越热闹越不利于十元店营业,有人本来想来买要用的东西,一路过商场,被热闹劲吸引过去一准忘了自己出来是干什么的。小祥凭经验判断可以打烊了,在家的三个人一起动手,把店外占用人行道的货物收进来。正在一一清点摆放的时候,推门进来一个身材颇为圆润的中年女士,笑起来一团和气。她顶着一头爆米花似的小卷,仿佛刚从火场逃生出来,把平底鞋走出了高跟鞋的摇曳多姿。她一开口,自带嘻嘻呵呵的背景音,“小沈,你们都在啊。有好事,我是第一个想着告诉你们。不用泡茶,等下我还去别的地方呢。”她看见他们停下手里的活洗耳恭听,摆手阻止,“忙你们的,不碍事,听一耳朵就成。”
“这回是大道消息,不是路边社的。咱们这块儿今年肯定是要拆迁了。大伙儿可要团结,共进退。你们是好孩子可不兴做钉子户。”来人正是社区里大名鼎鼎的王阿姨。阿毛诧异地问,“您说的话太高深,我听着不大明白。如果共进退,要是别人都做钉子户,我们是不是也要跟着做钉子户,那我们就不是好孩子了。不跟着做钉子户吧,就是不团结,我们不成叛徒了?”王阿姨羞赧一笑,“协助拆迁是阿姨的工作,但是阿姨的产业也在这里啊,注意把握分寸呗。还有啊,要是所有人都做钉子户,政府肯定就不拆迁了。咱们好不容易等来的这一天,别毁在咱们自己手上。”
沈振中看到他最敬爱的王阿姨,精神一振,接过话头道,“我们年轻什么都不懂,遇上拆迁更是第一次,反正您怎么指示,我们怎么行动。”王阿姨很满意他的回答,拉着小祥又说了一阵最近青菜不应该贵却贵了老李的外孙女正找关系上艺术幼儿园谁晾在窗户外头的内衣连续丢了几天的轶事,才施施然去通知关系不错的下一家。
有拆迁肯定就要搬家,搬家对沈振中等人无疑是新创世纪,能免则免。不过,本来他们怕被普通人发现他们不老不死的秘密,没几年就要换个地方,在同一个地方,十年是极限,早晚要有一场告别,不管多么舍不得。何况,现在谁听了拆迁不立刻心跳加速,浮想联翩,拆迁可不是得一套新房子这么简单。能被拆迁的都是天选之子,既不吃苦能干也不聪明漂亮的普通人翻身就指着这个了。沈振中不爱钱,不爱花钱,可是他不傻,知道有钱比没钱好,拆迁比不拆迁好。阿毛和小祥的兴高采烈就不用提了。
当然了,十元店这栋房子独具风味,东西两侧斑驳的红砖拼了青砖的墙面上附满翠绿的爬山虎,叶片时随风动,省了刷漆;门窗均为木制,油漆多处剥落,白蚁蛀蚀的痕迹像时间在一点一点地啃咬,早晚要连人带房一口吞掉;老式木制楼梯不知道哪位天才做成了60度角,下楼必得雍容端庄,稍有不慎,就会一滚到底,直冲到街对面的铺子里,搬进来的时候费了累死牛的劲儿;晚上上厕所心里毛毛的,脊背发寒,总觉得四周鬼影幢幢,阴气缭绕。有不少H城学院工美专业的学生成群结队骑着车跨过半城来这里写生,水彩画有韵味,油画更见精神,如果不是沈振中他们亲自住在里面同样会欣赏它。当年猪油蒙了心才会买下这个房子,是他们重新进入人类社会吃的头一个大亏,嚼上一百年也咽不下去,可能是风水不好,住进来以后,其他的糟心事陆续有来。
自从开了这家店,盈利远远低于店面出租应有的收益,等于他们几个在做白工,幸好他们不需要吃饭,还能节下伙食费,不然店早已经垮了。小祥只会记数,看不懂复杂的帐目,阿毛只会伸手要钱,周可爱打小以为要饭是个不错的职业,还能当一帮之主,烦心事全堵在沈振中一个人心里。
房屋拆迁最后还是要本店法人、唯一拥有者、人间的代言人,周可爱出面,因为只有她一个有真正的户口,而他们三个,用的是来历不清的身份证和暂住证,不敢碰烈火。拆迁是大事,最好大家碰到一起商量一下,即使周可爱工作以来对这个家一毛钱的贡献都没做过,作为唯一有合法身份的人类,家庭的一份子,至少要给予她知情权。他们三人靠假证件和催眠术应付日常足矣,遇到大事还要审慎,出不得一点儿纰漏。现在不是国民党那个时候了,国民党就没真正地统治过全国,人口管理上也是破绽百出,即便是拉起一支吸血鬼的队伍,大摇大摆招摇过市也不妨事。
沈振中曾和阿毛他们两个约法三章,不能暴露特殊身份,不许生事,别和社区以外的人深交。小祥好说,他财迷了心,守在店里不肯出去,他把杂货店看成发财的事业,其实要靠沈振中偶尔不抽风的时候炒股来贴补。他字识的不多,算术也不精通,看不出其中的玄妙。沈振中考虑到服务业要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不放心让阿毛出去做事,纵容他每天游手好闲。阿毛知道轻重,行事很有分寸,不管多晚总会回家,并不比八零九零的年轻人更离谱。沈振中对阿毛时不时弄些不太新鲜也不合法的血浆回来喝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能最大限度保证三个人不会因穷凶极饿失去理智。他相信阿毛肯定是温柔的,血的来源不用去给警察叔叔添麻烦。
王阿姨不是空手来的,她留下一箱蟑螂药,让沈振中方便的时候替他在社区里派发。一开箱子,三个人立刻激烈咳嗽起来,一眨眼全部站在十元店门外了,咳嗽还是余韵未绝。也不知道这些药是什么来历,比他们店里卖的更呛人,准能让蟑螂一次性灭绝。他们是开门做生意,不能让蟑螂药把活人撵光了。沈振中看看天色,此时登门不算扰民,他要抓紧时间在当日派发完毕,大家都得清净。
他扛上一把巨大的黑伞,单手托着蟑螂药,照旧走启明星广场和十元店中间的小路进入锦绣社区。走过那条小路,又是一番新天地。头顶上纵横交错的竹竿晒着各色衣服,把天空瓜分干净了,靠着墙边是压得平平整整扎成捆的纸板,冲进耳朵的是热油刺啦声、打骂孩子声、夫妻吵闹声杂拌在一起,还有一段时间长了他都能听懂了的豫剧。
沈振中经过第十三间平房,听到门砰地一声打开,有一盆内涵丰富的脏水以海潮之势向他奔涌过来,他娴熟地一转伞柄,把脏水挡在身侧。他的手腕转的很有技巧,脏水顺着伞面流到地上,并没有反噬泼水的敌人。
沈振中热心社区事务,社区是他最安全不过的天下,谁家有事他都爱伸一把手,却还是做不到人见人爱,有人背后叫他王静怡的狗腿子。这娇滴滴的名字正是王阿姨的芳名,在少女时代也曾人如其名。沈振中不用看,也知道泼他水的是谁,光头大肚子的朱大爷,但是他不知道朱大爷为什么恨他。
沈振中虽有疑惑,并不在乎,做人的时候,对生活他就缺少一份好奇心。只有朱大爷自己明白,他不过和疑似失足妇女在街边说了几句话,没走出七步远,消息已经被人传到他家老太婆耳朵里。他当场跪下,发了毒誓,才逃脱了被赶出门去的命运,还是免不了睡了三个月的藤编躺椅。朱大爷咬牙切齿推断是沈振中出卖了他,回想起当时,他瞥见不远处走过去的一个人影很像沈振中,赶紧把心里摇曳的一点儿小火苗掐灭了,他的悬崖勒马没有得到赏识啊,早知道还不如做实,至少睡藤椅的时候不会觉着亏的慌。从第一次泼空到次次泼空,朱大爷始终坚持不懈,他不信一辈子泼不到沈振中。
朱大爷猜得没错,那个人影确实是沈振中。他完全是一片丹心,钦羡王阿姨百忙之中还养出了一对极壮实的双胞胎,特意向王阿姨求教:可爱的身体真是令人担忧,起一阵秋风,她一身武装的羊毛含量能达到80%以上,还不如和朱大爷聊天的那个大妈身板硬实,大冷的天,胳膊腿都晾在外面,脸颊嘴唇还红艳艳的。
觑着东南西北几段路上没人,沈振中脚上加了速度,化成一道黑影在各户之间穿梭,省下时间和居民嘱咐蟑螂药的用法,家里没人的就扔到窗台上,一箱子药很快发光了。
他回到十元店,周可爱还没回家,她是奉命去学开车。实在是现代社会没有汽车做什么都不方便,他们三个可以在月光下学车,却不好在烈日下通过路考,也不敢拿假证件去检验警察叔叔的眼力。沈振中手下又没有别的活人可供差遣,姑且拿周可爱凑合用一下。可爱已经学了三年的车,富有责任心的教练考虑到国家财产人民生命的安全,全不计较个人名声,腻味死她了也不肯放水让她出师。
练车的地方有些距离,可爱到了七点多才回来,喘得犹如刚推过车似的。她一进门,小祥立刻烧火炒菜,他动作快,犹如生了三头六臂,可以同时兼顾几个灶头,西芹百合,芦笋木耳。在精力精神双重流失之下,她累的几乎被掏空了,破天荒没有心情挑三拣四,对着桌上清淡的菜色,眉毛都没皱一下,给她还未知的节食生涯开了个好头。主食是粽子,鹓鶵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落,可爱非芦苇裹马蔺草扎的红枣粽子不吃,卖粽叶的不肯零售,小祥包了好大一盆,够她吃到重阳节。可爱吃了两个粽子,握着筷子随便扒了几口菜,心肝脾肺肾同时不适,扔下饭碗,直接去浴室洗澡。她不回来,他们斗地主,她既然回来了,他们准备边打麻将边谈。
等她湿着头发搭着毛巾趿拉着拖鞋走出来,麻将牌已经码好了,她抢过骰子随手一掷,小祥压不住嘴角上翘,是他坐庄。可爱和阿毛是对家,沈振中在可爱下首,轮到他摸牌,是一张红中,红色热烈喜庆,让他想起一件更为要紧的事,偏头问可爱,“王阿姨给你介绍的男朋友见过了吗,条件和你挺配的,你感觉怎么样?”周可爱转动眼珠子协助回忆,“见过了,看着就贤惠文静。他遗憾地表示,要是我有房子和车子,再给他100万做生意,他家里就能同意和我继续交往了。你未婚妻怎么样了,什么时候结婚啊?”她被自己看不上的人嫌弃,已经很不开心了,此时抓住机会反戈一击。
沈振中的单身史早超过了共和国的历史,哪里还有什么未婚妻,但是这不妨碍他一千零一次熟练地说,“目前她还是以学业为重,等她读完博士回来,我们就结婚。”他第一次以这个理由拒绝王阿姨及赵钱孙李等阿姨的做媒以后,自己也被洗了脑,越想越觉得真有其事,他确实有个未婚妻,曾经。阿姨们通过他硬邦邦的一句话脑补出一段不离不弃的异地爱情故事,私下里把沈振中当成锦绣社区好男人的典范,即便是在托他未婚妻代购被他坚绝之后。
沈振中打的牌让阿毛开了门,他赶紧扔出一张牌,“和可爱配,那就是条件不怎么样。王阿姨手里没什么好货色,不过你也别挑了,有几个能比你更有男子气概的,当心成了老姑娘。你没心没肺的,犯愁的可是我们。”可爱懒洋洋地说,“有人害怕老来寂寞,什么都不顾也要找个人陪着。有人害怕老无所依,什么也不管也要生个孩子,忙来忙去结果自己都没活到老。哎,大哥,我不是说你,你别胡噜我的牌,我这都要胡了。”
小祥翻了翻她的牌,“你做筒子啊。”那还乱打一气,让人摸不着头脑。可爱恼火地挡着不许他乱动,“这把不算啊。”沈振中的脸拉长了一寸,“我父亲早已经给我定下了他好朋友的女儿,要是没发生那些事,我回国后立刻就结婚了。我们是没缘遇见而已。”
“你白出国留学了,最后还落到封建包办婚姻的樊笼里?”
可爱不怀好意地啧啧几声。
“我父亲为我选的必然是品貌端正的淑女,我自己找也不会
比她更好。”父亲是沈振中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
“你是没意见,人家呢?见也没见过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烦人。”这个话题阿毛和可爱站同一阵线。
瞎说什么大实话,非要激发沈姓青年随时掀桌子的勇气,可爱在桌子底下要踩上阿毛的脚,不防小祥的脚紧接着踩下来,阿毛及时把脚撤到另一侧。只有可爱被踩了个结实,她要痛呼,牙齿又刮到了舌头,眼睛里立刻迸出大颗滴溜圆的泪珠,煞是可怜。低着头的沈振中浑然不觉,他既不习惯看人眼色,也不习惯看人脸色,“她肯定会喜欢我的。”完全是经验之谈,不容旁人质疑。
可爱忍着痛把面前的牌码好,抽了抽鼻子,“今天,你们有福了,我给你们讲个外国的经典故事,关于女人到底想要什么。听过的别多嘴。”她用目光镇压了上下家及对家,得意地继续讲,“话说,故事发生在英国古时候,亚瑟王的一位骑士犯了大罪,应当处以死刑,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纷纷为他求情。最后,王后提出来让他去完成一件任务:把女人到底要什么的答案找出来,任务圆满了就赦免他的罪。骑士多方打听都没有结果,眼看限期将近,人头快要落地,有好心人告诉他,要是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有树林旁小溪边的那个老巫婆了。骑士上门恳求老巫婆救他一命,老巫婆提出的条件是,如果骑士和她结婚,他就能得到答案保住性命。老巫婆长得实在是太丑了,像十只癞蛤蟆碾碎重造的一样。骑士看看巫婆,想想还是生命最可贵,便答应了她的要求。他得到了可以让他活下来的答案:女人最想要的是有人爱她。王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赦免了他的罪。骑士还挺诚实,依约和巫婆结了婚。新婚之夜,他走进卧房,没看见老巫婆,惊喜地看到一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美人自我介绍,她就是他的妻子啊,她原本是中了魔法的公主,骑士可以选择是白天还是晚上看到她美丽的样子,另一半时间她都会是巫婆的样貌。你们说,骑士会怎么选?”她卖了个关子。阿毛选晚上,丑是大家的,美是自己的。小祥选白天,村里熄灯早,黑咕隆咚的美丑都一样。沈振中压根不赞成骑士为了活命和巫婆结婚,死也要死得像个男人,什么破骑士。
毕竟是男人,没一个猜中,可爱语重心长地讲述了故事的结尾,“最后,真的是最后了,骑士选择,由公主来决定,在什么时间呈现什么面貌,所以,王后的问题的真正答案是,女人最想要的是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难道女人不是都在追求怎么变漂亮吗?她们说的做的都是围绕如何变美,连可爱都不例外,只是她的诚意不甚明显。
这一局,小祥不声不响地胡牌了,阿毛想要钱先欠着,小祥不愿意,翻起了旧账,“上次的钱你还没清呢。”到这种时候,牌就打不下去了,周可爱借机抽身走了。
她说完一堆废话后,留下思考的男子们,躲进卧室自成一统。小祥在四年前才停止了每晚叫着囡囡送牛奶的常规项目,他看透了,可爱的懒散根本配不上要花钱的牛奶,牛奶给她喝了都对不起勤恳的奶牛。沈振中经过可爱中考高考的惊心洗礼,他感觉到自己血液恢复了一点流动性能,仿佛整个人又活过来了,每天陪着她做题,讲解疑难点,可惜他的期望屡屡被辜负。周可爱一路无名中学、无名大学念下来,在沈振中眼里她相当于一个文盲。连社区里九十多岁不识字的陈婆婆都晓得,中国只有两所大学而已。偏偏她上了年纪记性不好,每次遇到沈振中都要问一次:你家可爱准备上北大还是清华,好多隐形的刀剑齐齐飞出插到他身上。三个人在这一点上倒是难得达成一致,必然是现行的教育体制毁了周可爱,孩子是自己家的好,有错肯定是别人的,天下痴心父母其实都像是被猪油蒙了心。
沈振中失望累积多了,总算肯睁开眼睛正视可爱,文不成武不就,连道术都是半杯水,当年老道士外公凭什么认定她有灵气可以继承他的天机门,难道不是到了老年白内障晚期,或者是道士不吃香了,招不到冤大头,所以逮着亲人来坑?说了内在,再说外在,可爱的相貌如同加了酵母的面团,身材在流行机器猫的时候绰号机器猫,流行小浣熊干脆面的时候绰号小浣熊,目前长期稳定地被称为QQ。因为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只能从人品上找闪光点,她又不曾调皮捣蛋杀人放火,然而在整个小学时代三好学生的奖状也没带回家过一张,可见组织上也是精挑细选的,并不滥发荣誉。店里积压的陈年旧货精心搭配捆绑组合后也有机会发售,这件货色恐怕没有市中心大平层带花园别墅加四个字的豪车是送不出门的。沈振中心想,一生中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今后发生的一切都只有美好,不——对,是后遗症,大不了就养了她的小,再养的她的老,这是目前最不费神的办法。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沈振中最为记挂的问题是,人是要在岁月更迭中、失败中锤炼,最终获得完全成长,他们四个由于缺少真实的生活打磨,便一起停滞在青春期。太阳的金光亿万年来始终耀眼,实则已经锈迹斑斑。他们与可爱,彼此的生命不在一个轨道上。生命太短的,种下的果树来不及采摘果实;生命太长的,所有爱的人与事都在离去,然后遗忘。
被可爱一打岔,今天的正事还没谈到,沈振中想着,今日事今日毕,不如上楼去把她叫下来继续商谈。可爱的闺房是二楼最里面的一间,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整间卧室尽收眼底。就在这一刻,他改变了主意,她即将成为拆二代的消息还是缓一缓告诉她比较好。
此时还没到九点,可爱已经睡着了,她的脸压在枕头上,湿漉漉的头发一条条粘在一起,如同从海里出来顶了一团海草。她的睡姿别具一格,胳膊腿东南西北各镇一方,身上搭着一本漫画,地上落着一本,椅子上还有一本。沈振中暗忖,二十年的功夫,我养出了这么大一个熊孩子,幸亏我不容易死,死了也不入轮回,否则真是没脸去见她外公。为人父母如何操碎了心,托她的福,分毫不差全体会到了。
他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把她拨醒,并把她从床上拎了起来。沈振中坐在椅子上,让可爱站着,伸出一根手指抵着她的额头。可爱突然感到重力方向改变,揉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什么情况。沈振中一点儿也不委婉,“你也不小了,以后养家糊口的担子就交给你怎么样?我知道,这付担子你也挑不了,那么每月上交生活费总没问题吧。”他想起可爱跟着他们这些年,也没吃过用过什么高级的,心软了一下,不等可爱讨价还价自行又让了一步。
周可爱惊醒呆滞同时发生,胳肢窝下面夹着的一包薯片掉落在地上,碎屑飞的到处都是。见此情此景,沈振中更加觉得弄醒沉睡的人并不残忍,“周大小姐,我帮你算过,你的支出已经远远超过你的收入。不知道你每天忙忙碌碌在干什么,为什么连自己都养活不了。如果你怀着伟大的情怀投入到伟大的事业里,我和你谈钱,我羞愧。可是现在,你能准时上下班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阿毛和小祥赌了五百块钱你什么时候被老板炒掉。楼下还有一堆你没拆过的网购快递邮包。游戏机是我最后能买给你的东西了,以后的化妆品皮包衣服零食全要靠你自己。另外,你该减减肥了,人家先是找借口把你从电梯里赶出去,下一步就该把你从飞机上扔下去了。”这些话积压在他心上很久了,说出来以后浑身轻松,他把可爱像个布娃娃一样理顺了在床上放好,薯片照样塞在她胳肢窝下面,把毛巾被拉到她胸前,亲切地说,“早点睡吧,后天早上咱们开始跑步,一三五爬山,二四六骑车。”
这一晚,刚成功升级的十元店里爆发出直冲云霄的哀嚎,声音产生的震动顺着墙壁沿着柱子带着十元店及周边抖了三抖,外面树梢上的鸟儿颤巍巍地扇着翅膀保持着平衡,才没有一头栽到地上。阿毛和小祥习以为常,拿起遥控机调高了电视机音量,默契地认为一准是游戏机又格式化了,要是听到沈振中传达的好消息,不会是这么个叫法。活该,买的时候说好大家一起玩,她一个人霸占的时间够长了。除此之外,一切都那么的静谧甜美,不愧是近郊区的夏夜。
算起来,他们已经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宁静时光。
周可爱语录:当遭受到那样的侮辱诋毁,你还想着晚饭吃什么吗?别烦我,正想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