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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提升市容市貌一元店的逆袭(上)

吸血鬼十元店 未未生 12802 2024-07-06 16:32

  不知某年,确定夏天,就在H城,即将有大事发生。

  H城到底属于三线还是四线,就像镜子里的自己和照片上的自己哪一个才是真容,一直以来颇有争议。因为它难得有变化,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那种慢让身在其中的人觉得生命特别的长。

  H城不是没故事的无名小城,它在历史上曾经兴盛一时,此地的居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于它几百年前的物阜民丰和秀慧工巧,并且,毫不客气地把偶尔途经此地的名人雅士统统算成了H城的地灵人杰。进入现代,它的步伐走得过于悠闲,曾经远远不及它的大批城市冒着头来,把它远远抛在后面。而今,掰着手指头数一数,H城仅剩下交通便利方面的优势,除此以外,山无水污,昔日鱼米丝绸的荣光久不能重提。

  交通快捷约等于物流畅达,今时今日很有机会可以重头来一争天下。然而,它不,H城像破落的书香门第后人,守着祖宗的格高韵雅,不肯太过的进取,以免落入了俗流。H城借着有限的这点儿区位优势,甘心做起一线城市的后花园,充分发挥起它位置好物价低同样适合居家养老的特点,吸引了大批离开都市战场退而休养的老年人。老年人走进来,把年轻人挤出去,等到哪一天功成名就,需要身心宁静,也许他们还会回到这里。

  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条同名的中心大街,在H城的中心大街末端有家一元店,专卖廉价日用杂货。它在城市繁华的尾巴尖儿上,还沾着一点儿热闹的光影,再往西走,过了桥能看到稻田,听到蛙鸣。以大桥为界,在行政区划上,一元店侥幸属于兴隆街道锦绣社区,而不是以养猪闻名的新桥镇凤来村。

  此间一元店开在一幢上了年头的二层小楼的一楼,外观不甚起眼,其实内有玄机,店面不仅在于宽,更胜在深。小楼二层的高度相当于一般楼房的三层有余,足以容纳种类齐全结实耐用价格实惠款式落后的各色货品,连篦子、缝衣针、鸟笼、蛐蛐罐都不缺少,极尽琐碎于细微,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店里拿不出来的,全是准备二十年后进民俗博物馆的候选战队。

  一元店和在它东面刚开业不久的新式购物休闲商城“启明星广场”作为零售巨头,两雄并立,它们之间只有一条小路之隔。这条小路如同王母娘娘的银簪一划,把一元店划到当初商城建设征迁范围以外。小路以西,画风突然一转,给人以时空错乱之感。如果有人出了商场再走进一元店,直接可以穿越到80年代甚至更早的时间。一元店里其中一位常年打扮的像旧上海的小开,讲究得莫名其妙;有一位喜欢穿着老式绿军裤和白衬衫;一位夏天穿小褂、冬天穿羊皮袄,不穿破了誓不罢休;还有一位爱从网上淘弄二手衣服,与时代潮流的距离忽远忽近。

  启明星广场是实体百货业对抗网络购物侵略的夕阳壮举、黄昏反击,主打购物休闲餐饮娱乐一条龙,囊括了一个人一生的衣食住行与酒色财气所需,是本地百姓的新宠。据路边社透露,商场的建筑外观和内部设置均来自国外顶级设计师的创意和全球采购。按理说,锦绣社区乃至整个H城都是配不上它的,所以有不少没有购物预算的人特意跑过来看看扎进鸡窝的仙鹤,捧不了钱场也捧了人场。

  在一元店和启明星广场鸡鹤之间,小路是可见的,贫富的鸿沟更是昭彰的,简直像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白昼不必说,商场的非凡华美一览无遗,衬得一元店黯淡无光,了无生气。夜晚又吃了暗亏,装点商场楼体的璀璨霓虹灯彩宛如再造天地、光芒万丈,使得一元店形同隐身,还不如白天呢。一元店老板屡次提高门口大灯的瓦数也无济于事。当初制定拆迁规划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街面上到一元店以东戛然而止,导致锦绣社区里无数期待发财的心跌落尘埃。

  启明星广场和一元店齐心协力把南面的贫民区遮挡了起来,H城的城市形象有了质的飞跃。看着商城从一个大坑土积沙聚地成长为H城地标建筑还登上了旅游指南,却从没靠水喝到一口水的本地居民,心情十二万分复杂。一元店的人尤其想不通,明明一元店就是一副我是危楼、我要拆迁的造型,并没有我是历史、我是文物的气质,为什么还要留着影响H城市容这一浓墨重彩的败笔。有沉甸甸的一元店拖着后腿,启明星广场永远是扎根贫民窟的百货商场,龙腾不上四海,凤舞不了九天。他们只能心里想想,对改变现状无能为力。广大爱心泛滥的人民群众中支持抗拆的钉子户的大有人在,而支持没有划定拆迁的人家上访要求拆迁的目前一个都没听说过。

  一元店的老板之一,穿军裤配白衬衫的那位,他是决不会受浮华诱惑的人,启明星广场矗立在一旁多时,他都当它不存在一样,从没想过主动了解下新邻居。有一天他和启明星广场发生了一些商业联系,不可避免地走进了启明星广场美轮美奂的大楼。他踏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因为不是瞎子,很明白这里是好,一元店是差,再抬头看见商场大厅中央巨大的水晶吊灯旋转而下,流光溢彩,再从升降景观电梯里向下俯瞰挨挨挤挤笑语欢声的公主王子的洪流,肯定无数的灰姑娘正驱驰南瓜马车纷纷向这里赶来,反观自照,终于自惭形秽。据说,每个人一生中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有了自己配不上的追求,意味着他迈出了走向成熟的第一步。老板之一基本算得上无欲无求,也还有一点儿不顶饥不解渴却不肯死绝的虚荣心。

  启明星广场名字不虚,的确对一元店起到了启发照明的功效。面对突然被拉高的平均市容水平,一元店老板知耻近勇,从建材市场买来材料,自己动手整修店面。外墙刷成果绿,内墙刷成樱粉,涂料当时赶上特价促销接近于白送,无意间切合了少女风格;货架上的商品华而不实的排在中间,朴实无华的排在最上和最下面;店内错落摆放了几盆和马路绿化带里同款的鲜花嫩草,企图借启明星之东风,迎接一元店的春天。

  好消息也是有的,启明星广场把本城东南北之前很少踏足此地的居民都吸引了过来,一定程度上拉动了附近店铺的人气。但它的双胞胎坏消息是,商场的矜贵姿态带动了附近的租金水涨船高,周围的一些兄弟店铺纷纷叫苦不迭。好在一元店老板的店面是自家的,不存在租金压力,每一分一角都属于自己。再加上肯卖大商场不屑卖的零碎东西赚点薄利,彼此根本不在一个层面竞争,两厢井水不犯河水。有天性勤俭会过日子的人从商场买了皮鞋,还会特意到一元店买鞋油。买了生日礼物的,也会专门到一元店来包装。启明星广场的工作人员也知道一元店的文具杂货比自家超市的便宜,不时打电话要求送货上门。自古以来,月亮反射日光,狐狸借助虎威,这家一元店终于有了成为H城一元店杠把子的气象。

  一元店老板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便跳入商海扑腾,在惊涛骇浪里呛了几口水,自学了几招狗刨式。一般说来,那个时间段开始从商的,哪怕摆早点摊到今天也发展成大酒楼了,他们诡异地多年原地踏步,与厄运缘深,与财富缘浅。寻根究底是缺少对金钱的进取心,金钱也就骄矜地不愿意多搭理他们,他们的宗旨是“不求富贵,只求安稳”,恨不得年年说月月说日日说,好像有了富贵,就会没了安稳,为了安稳才舍弃富贵,以上想法纯属自作多情。

  到如今,他们手上只有这一幢楼下开店楼上居家的旧楼,柜台账面上不多不少的一笔用于进货的流动资金,一仓库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卖出去的零碎货物。他们单单算店里的帐,生活开支却不记账。他们不是甫到人世,统一的这般穷酸。他们其中有的出身富裕,有的习惯拆借,有的近于赤贫,但是观念高度一致,认为记这样琐碎的家用帐不是大丈夫所为,所以一年到头,钱像雨后的积水,及时被海绵吸走,落得两手干干爽爽。

  若干年前,一元店刚开业的时候,招牌上写的当然是一元店,甚至没有任何“城西”、“锦绣”、“张家”、“李记”一类的修饰指导语,单单是响当当的三个隶书描金大字“一元店”。当家理事的人还有片刻踌躇满志,认定发家之路必将始于足下。生活于提着瓶子打酱油年代的人,谁也料不到后来会有个CPI,不长腿的CPI还会跑得这么快。刘翔尚有终点线,哪赶得上CPI跑得无拘无束,自由散漫直奔地平线。再懒散着放任牌子挂下去,就要把以前攒下来的一点儿家底败光了。

  于是,刚过了粽子节不久,某个周日下午时分,启明星广场比平时更加热闹,红男绿女比踵摩肩如溪流归入大海。趁着天阴,云朵衔接得紧密,不给太阳留出一点儿缝隙,一元店的老板之一沈振中,愤世嫉俗于他是常态,所以算是没情没绪地过了一天,在大好时光将尽时,他很想有所作为。然而网上销售的货已经发出了,店面也打扫过了,一时没有客人上门让他应酬,沈振中盯上了挂在正门上方巨大厚重的实木招牌。当年招牌刻好字送过来的时候,可是需要四个壮小伙子步调一致,齐举齐放。他的外表看上去,拿过的最重物件应当重不过辞海,却仅用了一只右手卸下招牌,像从柜子顶上掏本纪念相册似的轻松。其实,不是考虑到周围还有行人,他连梯子都用不上,一纵一跳满够了。

  沈振中先用抹布抹去招牌上面的浮灰,捧在手里端详了一阵子。实木招牌的用料考究,经得起时间考验,多年来风吹日晒雨淋,裂纹都没有一条,冲着这块可人意的牌子,这家店也该开成百年老店。他上下摇晃着手里的喷漆罐子,直接在一元店的“一”字中间喷出了一竖,变成个“十”。将来等到“十”也扛不牢了,还可以改成“廿”,让人不能不感叹中文的博大精深。

  此店有三个老板,同时等于是三个伙计,按照三个和尚没水喝的原理,谁都不肯再费一丁点儿心思在招牌上。这样凑合凑合也可以再用上几年,反正他们已经不做人很多年了,还要那许多的讲究做给谁看。

  招牌改好后挂回原位,沈振中转过身面朝着马路从梯子上跳了下来。他力道控制的很好,在他预定的地点着陆,但是没预料到会突然冒出来一个过路的中年矮胖男人。沈振中差一点儿就主动把自己送到人家怀里,他绷紧脚尖,将将定住身形,说一声不好意思,自觉已然尽到礼仪义务,可以到此为止了。中年男人却不配合他的心意,向后惯性退了两步,抬头一看见沈振中,顿时双足粘在原地,目光粘在沈振中身上。

  中年男人犹犹豫豫着走上前和他打招呼,“打扰一下,这位先生,是姓沈吗?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他今年应该有四十多了,不知道会不会是您家的亲戚呢?”沈振中淡漠而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持续片刻后,“你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姓沈的先生。你今天没见过我,以前也没有。”他说完话收起梯子自顾自走回了店里,扔下中年男人在那儿喃喃自语,“我认错人了,认错人了,认错了。”他化身卡了壳的复读机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彼时正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他的大脑内横冲直撞,不知道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这股奇怪的力量肆意地对他记忆的片段任意删减重组,合意的予以保留,不合意的绞个粉碎。待一切平静下来之后,记忆连接处留下了一丝细缝,一般粗心大意的人只会以为自己忘了事,想不起来也不打紧。中年男人把沈振中忘了,直接连上之前的记忆,还记着自己出来是要买东西,向着左边的启明星广场,怀着一肚子迷茫走了进去。他的购物单添了新内容,要买枸杞,买鱼,买核桃仁。

  中年男人之前的记忆力和眼力俱佳,没说实话的是沈振中,在刚才的情况下,催眠明显更有效率,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他要是如实回答:没错,你认识的姓沈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至于为何我的容貌一如当年,我不告诉你,胖子接下来会问出十万个为什么。唯一正确的答案他又不能说,弄不好要出人命的。在这一处,照直说的人不是坦率而是猪头三,沈振中的情商有智商来把关,是犯不了这么大的蠢的。

  他当然记得这个人,十五年过去,不仅体态膨胀了,身高还缩水了,五官轮廓大致还在,勉强能让故人辨认出来。他从沈振中手上借过2000元钱,始终没有归还,在沈振中下了三年决心准备上门讨债前先一步失踪了。催眠在中年胖子的头脑里卷一阵小型风暴,风暴过后,所有记忆大体上不出错,细节衔接上并不那么严丝合缝。2000元钱在当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就当做是给他的补偿,他记得沈振中的脸,却不记得借过钱,那就一起忘了吧。

  沈振中慢吞吞地走回店里,不是那种潇洒自若的缓步徐行,而是风烛残年老头子找不着拐杖的自信全失,和他高大挺拔的身姿十分不搭。有人的地方,他不敢快,一快容易忘形,暴露出非人的速度和非人的真相,这就是他的秘密。

  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私下里多多少少都会抱怨自己的老板,是何等奇葩的吸血鬼。山一样高的工作熬得人枯干消瘦,有加班没加班费,有年终没年终奖,眼睁睁看着老板香车出入美女在怀,对着他们则大谈人生理想奉献牺牲,就是不肯谈涨工资,仿佛谈了钱,会有损事业精神和青春情怀。

  此店的三个老板却是真真确确的三个吸血鬼,靠吸食人类的血液维生,害怕热烈的日光,力量速度远超于常人。首先出场的沈振中是三个吸血鬼中的老大,地位牢固不可动摇,这并非是说他做吸血鬼的年头长或者对他人格才干的肯定。他们三个在相遇之初还保留着人类的伦理观,按做人时的年齿排了长幼之序。虽说彼此是被命运驱逐到一起,不像桃园结义、梁山聚义那样志同道合,如果感情能单靠时间积累,他们早晚压倒刘关张及一百单八将的总和。可是感情既能积累也能消磨,他们如今走到哪一步,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沈振中是H城的吸血鬼首领,而H城的吸血鬼已经全部在这间自带灰尘柔光的一元店里了,不,对,此刻应该称它为十元店了。时间何其可怕,连一元店都不得不长成为十元店。吸血鬼不老不死,除去生老病死,爱憎会、怨别离、求不得给予的折磨一样都不比人少。旧的烦恼缓慢消亡,新的烦恼不断诞生,他们不是住在深山里的野人,在城市要想体体面面地过日子,有瓦遮头,得付水电单子,有几身换洗衣服才能见人,人情往来也不能少,婚礼满月升学宴都是连成环的。又没有祖传下来的古堡和财宝,穷忙的吸血鬼同样觉得连烦恼的时间都不大有。

  穷对沈振中不算什么,比如路上有块大石头,可以跳过去,可以绕着走,他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后,马上改变了以前的一切生活习惯,迅速适应了穷日子,没让钱把自己摆布了。他怪自己的肉身不争气,与之结了仇,就没打算满足肉身的任何欲望。他不大花钱,可是,还有三个很会花钱活蹦乱跳的东西要他负责,谁叫他是顶门立户的老大呢,如此一来,他和穷共处的也不是很和谐。

  虽然沈振中也被人称一声老板,含金量并不高,十元店不止一个老板,这个老板就更加不值钱。

  老板之二曾阿毛,以前是上海滩最抢手的理发师,几十年前的事没凭没据的,只能他说什么是什么。阿毛没有来历,没有证书,没有能延续的人脉,不操此业久矣。他怀着不愿承认的嫉妒心评论当代的同行,以一声冷哼开头:现在这些小青年是靠嘴上功夫吃饭,纯靠手上功夫他们要饿死的,哪像他,嘴上手上都来得。吸血鬼也是受不了热的,酷暑以外,阿毛仍坚持穿着三件套的西装,头发往后面梳,出门忘了打伞的有,喷香水绝忘不了,在他们长居荒山野岭的时候也能保持此种形象不变,应该是长在基因里了。

  他聊天的中心总是,从前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太太小姐指名让他做头发,他一个人一双手哪里应付得来,约不到他的人就伐开心。他是一只花间穿梭的蝴蝶,呼扇着大翅膀,带走香气和花粉,不特别留恋哪一朵花。此时此地,他引以为傲的技能收获不到重视。阿毛有一段空闲的时光,拗不过沈振中的强烈要求,义务帮一元店所在锦绣社区的大爷大叔们免费理过平头,一来二去落下了街头理发师的名声。稍有生活追求的阿姨们都觉着,他的本事只配给老头子理发,绝不肯给他机会糟蹋她们的秀发,何况那些十几二十的妙龄少女呢。所以沈振中开口是“假如”,他是话“当年”。

  阿毛是个孤儿,他的名字写明了他的出身,看了他这样的时髦人物,再听了他的名字介绍,普通人都要错愕一下。他这个人一贯喜新厌旧、崇洋媚外,却从没想过要改个显赫高雅的名字。曾阿毛这三个字写在一块明显从春联上撕下来的红纸背面,掖在包他的襁褓里,上面还有好几句哀哀恳求过路仁人君子给孩子条活路的可怜话。故此,名字是绝不改的,有一天他的父或母会通过这个名字来找到他,他们一定是有天大的难处才会放弃他这么好的孩子。他成长的年代,孤儿特别的多,父母双全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孤儿了,他不怪他们。

  阿毛模样生的很俊,眼睛部分是精华,虽然生着内双的单眼皮,眼角微微向上一勾,波光潋滟像桃花映潭水,再有一管挺秀的鼻子统揽全局,不大不小的元宝嘴天然似笑,走到哪里不分土洋,都有人美男子美男子的叫他。老天也会偏心,它特别喜欢帮助好看的人,机缘一路推送曾阿毛,他学会了理发的手艺。比起街边的衣衫褴褛满面脏污抱住过路人大腿直喊“先生,先生,可怜可怜吧”的小乞丐,他是人上人。灯红酒绿、衣香鬓影一向是他最爱,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哪个姑娘俏就和哪个搭讪。他以前觉着自己到老都会是年轻风骚的,也算猜对了一半。

  在刚成为吸血鬼的时候,阿毛并不太慌张,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他倒是灵机一动,在太太小姐中间推销西洋舶来的放血疗法,满口胡说定期放血促进血液新生能常保青春,比起为喝口血总是天人交战的沈振中和瑟缩胆怯的吴成祥,他活的逍遥自在。如果不是发生意外,他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怎么都兜不回来,也不会心惊胆战地跟着沈振中一起逃亡,直到遇见吴成祥,他们的三人小队才初步成型。

  老板之三吴成祥,大家都叫他一声“小祥”,吃亏在他太早变成了吸血鬼,一直保持着十六岁时的样子,辈分就上不去,在长大成人方面他是另辟蹊径。因为个子高大,乡里少见,表叔带他离家跑码头时教他见人自称十八岁,再多也不敢乱报了,他的面孔一看便知是十六岁的稚嫩。他十岁以前在县里的庙会上扮过观音,一袭白衣,静坐莲台,手持杨柳宝瓶,心里想着一会儿完事后有朱记的肉包子吃,嘴里先饱含了口水,面上一派慈悲祥和。可叹,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黄金时代,十岁以后,他的身量长得飞快,多高的树,他摘果子只需一伸手,左邻右舍纷纷加高院墙迁就他,否则乡村艳事再没有能瞒过他的,这个又出风头又能拿五块银元的好差事被一个不如他一半好看的小女孩抢走了。由于他的身材实在是太高了,很少再有人有机会仔细审视他的面容,仰望虽有点失真,只瞧见他一片嘴唇或下巴弧线,也知道他生得漂亮。当初买下这座房子主要是考虑到层高接近4米,他在店里不会感到空间过于压迫。他回不了老家,所以便不大喜欢出门。

  小祥还是十六岁的少年呢,一辈子都没像任何时代的同龄人那样好好生活过。他终日盘算着店里的盈利,为每一点进项而喜悦,为每一笔开支而肉疼,重做招牌泡汤主要源于他的激烈反对。他又全无节约的技巧,只会一味死省,还是活人的时候,就干过绝食存钱的勾当,不用吃饭正合他意。

  他和沈振中、曾阿毛这些单身汉到底不同,他是做到曾曾祖父的人,于尘世有很深的羁绊。不正经的老人家只顾自己享受,正经的老人家,没有不克勤克俭为后辈儿孙多多着想的。小祥变换着远方亲戚或世交后人的名义每年写三次信,汇一笔款子、寄五个大包裹回老家,详细列明多少用于盖房,多少用于买猪,毛毯给谁,球鞋给谁。他看到什么好东西都动心,不为了自己,他没有的,想让他们都有。

  小祥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和大他两岁的青梅大姐成的亲,成亲了就算是大人了。他家里实在是穷,大姐为了嫁他和父母翻了脸,他必须赚大钱好把脸翻回来。小两口没甜蜜几天,他就跟着亲戚外出闯荡,想打下份家业后衣锦还乡,毋成想一去不回头,很快和家里断掉了音讯。他走后两个月,老婆大姐发现怀上了他的孩子,乡间缺医少药,生产当日很是艰难,她辛苦挣扎了一天一夜,生下了个儿子。刚生好孩子还要硬撑着上山采药,想换钱给儿子买个银锁片,心气强,但身体吃不消,腿脚一软,一不小心滚到山崖下头,夭折在花苞半开的年纪。小祥无知无觉中成了鳏夫,他的寡妇妈妈一个人拉扯着孩子,靠着东挪西借,自己做点儿手工,辛苦地盼望着他回家,不管村里人去的天南海北,一概托人打听他的消息。

  小祥刚出事的时候,不明白自己成了一个什么怪物,懵头懵脑地光知道往家里跑,一路上昼伏夜出,吃了不少苦头,才摸清自己的身份,还差点被人当成贼打死。历经千辛万苦到了家,又不敢直接告诉他妈真相。他妈妈同时信奉佛祖和道宗,万一大义灭亲把他当妖怪除了,那可不好玩。他用布条一层层包住了头脸,半夜钻进家里,推说在外面惹了人命官司还把脸毁了,这也不全算说谎。妈妈看见蒙脸大个子的身形立刻认出来是亲生儿子,以为是自己日夜祈福灵验了,毫不犹豫地把小祥包庇下来。她只把那些神仙当成工具,没有一点儿真感情,人既然回来了,以前赌咒发誓的都不算数。

  小祥得知了老婆的死讯,痛哭了一场,两重伤心,恨不能立时追着去了,做一对同命鸳鸯。妈妈和儿子像两根绳子把他牢牢捆住,容不得他一死百了,必须要打起精神活着。他悄悄地趁夜里出去种家里有限的几分地,顺便觅食,经过朽树昏鸦、残垣枯井,自己几次把自己吓个半死,竟然把日子躲躲闪闪地过下去了。村里的人隐隐约约知道他回来了,对闯荡城市的失败者多少有点同情心,没有人打听详情,也没热心人为他张罗续弦。他在婚恋市场上的唯一亮点已经不存在了。

  没人的时候,他偷偷照过镜子,十分不雅地张大嘴,自己果真一点儿变化也没有,而妈妈一天天在衰老憔悴,儿子一天天长高长大。终于,他最担心的时候来了,妈妈老死了,不用再为他劳心费力。儿子也到了18岁,再不娶媳妇,稍微像点样儿的姑娘都被人挑走了。儿子长得极像他,除去身高,是个小号的吴成祥。尽管他家里仍然很穷,村里还是有姑娘主动示好,也止于绣个手绢,做双鞋,小树林、玉米地是不和他去的。

  不娶媳妇,列祖列宗不会答应,村里人也会看笑话,媳妇是非娶不可。可是一旦要建立新的社会关系,等于把小祥推到光天化日之下。未来的儿媳妇喜欢英俊的丈夫,未必喜欢有个看不见长什么样子的大块头公爹。此外,家里的房子也太小,他往院子里一站,房子里基本隔绝了日光,这么点儿地方只适合养猪养鸡,不适合生儿育女。小祥再留在家里就守不住秘密了,村里没见过世面的那些人一旦知道了他藏着掖着的真相,准不会放过他,不是把他点了天灯就是大卸八块,妖怪的儿子也会被赶出村子,妖怪娘和老婆的坟说不定也要被刨开,种上红薯。小祥用他不太聪明的脑袋瓜子想出了死遁的法子。

  农闲季节的某天早晨,儿子起床后,编了半个的箩筐,想起小祥迟迟没起床。他撩开房间的帘子,发现小祥脸朝下趴到地上,头不自然地歪向一侧。儿子伸手去托他的头,一放开照旧歪过去。小祥脖子断了,应该是晚上起夜一时失足。儿子嚎了一声爹啊,扑跪在他旁边,捶胸顿足地大哭,要把一辈子的委屈哭出来。

  葬礼办得平平常常,连薄皮棺材都没有赊一具,小祥的棺材即使薄皮也比别人的贵一大截,不上算,所以光是用他平时睡的席子卷了一卷,几个他小时候的女性玩伴哭得极其悲伤。时辰一到,小祥在席子里醒了过来,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鼻子发痒也强忍着不敢动,听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闲话。来凑热闹的村里人在议论,他的儿子准备给村里最大的地主当上门女婿,比他那没出息的死鬼爹强百倍。地主唯一的女儿小祥见过,出了名的凶和丑,是本村的鬼见愁,外村稍有条件的小伙子都不敢打他们村口经过。他干着急又无法起身表示反对,儿子的婚事和他的生死是个矛盾体。他活着,婚事没有指望;他死了,婚事他无法置喙。着急又有什么用,他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目标全都落空了,随他去吧,老吴家的男人脾气都好,收了这个祸害算是报答村里人以往的帮忙,但愿她多生几个孙女吧。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小祥从泥土里蚯蚓似的一缩一缩钻出来,他被埋在老娘和老婆中间,不敢动作得太厉害,若是不管不顾地冲开坟包,会造成三人同时诈尸的场面。他抖了抖身上的残土,用他秀气的大号手掌努力把坟头归拢回原状,再一点点儿扯开脸上的布条,佝偻着背贴着墙靠着树,不断移形换影,直到走出村子一里地以外,才放心大胆地迈开步子向东南方走去。

  多年前他第一次离家,心里有一轮艳阳,第二次离家,头上是一轮明月,至少五十年内不会再回来了。他有坟茔,他有香火,他想起自己有子,子还会有孙,孙还会有子,心里很便安宁。人类通过繁衍实现的血缘的长生不老和自己肉身的长生不老,他两者兼而有之,上天待他不薄。

  小祥珍藏着好几张没有他的全家福,在黄昏日落后才拿出来拭一拭,一遍一遍温习亲人的样貌,继续做着少年时吃苦存钱养家的梦,一直做下去。周可爱的外公临死前曾经告诉小祥,他的八字不差,坏在名字取得不好,败了时运。人都快死了,有多少事要交待,还要多这一句嘴,可见小祥的名字取得是真不好。给属羊的人取名,祥字是大忌。祥者何意?用羊祭祀,羊自何处?这只羊只能是小祥本人,一个祥字已经点明了注定牺牲他一个,成全其他人。

  已经有了三个老板,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周可爱?嗯,她是十元店名义上的所有者,一个普通的人类。她大学毕业将近两年,始终在唯一一个肯给她offer的公司,做着看不出实际意义看不到未来前景的工作。她在求学期间得罪老师,工作后得罪领导,学业不上不下,外公传下来的本事学的不三不四。沈振中做好了养她的小,也养她的老的准备,如果有必要也养她的一家,并且他私心里希望养她的时间能无限长。

  周可爱不是沈振中他们好心捡来的孩子,她的外公是他们三个的救命恩人。恩人用一条命换了四条命,死的心满意足,在咽气前把无父无母的小孤儿托付给他们三个。双方达成共识,沈振中他们负责抚养她长大成人,周可爱负责他们三位人间行走的一切凡尘俗事,并且在三个人控制不住吸血鬼狂性,意图伤害无辜时,斩妖除魔,替天行道。有了周可爱,沈振中才有了目标;有了沈振中,才有了谋划;有了曾阿毛,才有了行动力;有了吴成祥,才有人去买汰烧洗扫。他们四个都是菟丝花,没有一棵胡杨树,要靠着相互缠绕才能站立着。

  相较于其他几个,沈振中文化水平最高,他曾经远渡重洋求学异国,因为一言难尽的缘由,他的人生履历上最终记录停留在高中毕业大学肄业。他平时多数时间在沉思中,顾不上打理头发,等长得盖住了眼睛,他觉得视线受阻便一甩头发,那一瞬间露出脸庞,俊美迫人。每当有人观其年纪气质,询问他毕业于哪所985或211高校,他便咬紧口腔内侧的嫩肉,硬生生制造出一个微笑,“高中毕业。”装着满不在乎直面对方的眼神从看青年才俊转变为看绣花枕头,回过头来他立刻逼着还在读高中的周可爱做一打模拟试卷。高中毕业在解放前算是小知识分子,然而随着建国后教育普及,含金量逐年下降,对这一变化他是既欣慰又心酸。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撒谎,只能暗自运功疗伤。

  他出国的目的和当年许多学子一样,希望用一腔热血一身才具改变国家的命运,在轮船甲板上也曾扶着栏杆面向大海,意气风发,青春骄人。他一辈子的好运在那一年之前全部用完了,造化不肯再好好锻造他,偏要戏弄他,他变成吸血鬼的时候还差那么一点儿就能拿到学士学位。他发现自己成了怪物以后,一路仓皇逃窜,兜了几个圈子才顺利归国。国,仍在动荡战乱中,家,已经烟消云散,不用向任何人交代是否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想痛哭也没有了投奔的怀抱。踏上祖国的土地的那一刻,他心底一松,才开始觉得悲伤。什么理想抱负全完了,即便国家求贤若渴不拘一格,他也没有勇气做毛遂。自己不但是个怪物,而且没有拿到博士学位算不上是真正的人才。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要到哪里去,该干些什么。

  后来,他陆续在报纸新闻上读到一些相识的同学同乡取得了什么成绩做出了什么贡献为国家争了什么荣誉的消息,照片上风霜侵蚀了他们曾经年轻的面容,留下依然清澈的眼睛,眼睛里是深信自己获得了不朽生命的骄傲。他合上报纸,感觉像被人冲鼻子打了一拳,鼻腔堵塞,咸水只好从眼睛找条出路。冰天雪地、大漠戈壁、战地红旗,都没有他一席之地尺寸之功,一念至此,沈振中觉得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成为吸血鬼的打击太大了,毁了沈振中谦谦君子翩翩风度的面具。教养在逃亡途中且走且丢,昨日他还文质彬彬谦和有礼,今天他可能阴暗暴躁尖酸刻薄。他暴君上身时,另外两个吸血鬼阿毛和小祥曾联手反抗过,以小祥之高大、阿毛之狡变,还是被打得七零八落,败得一塌糊涂。沈振中做吸血鬼的年头的确不是最长,体魄不是最佳,但是武力值异常惊人,真是万里挑一特别适合做吸血鬼的人才。他打小练过几手形意拳,在出国前特意请名师点拨过,自信到了国外,一定能给爱恃强凌弱的洋鬼子一点颜色瞧瞧。事情发生的那一天,自己先见识了什么叫唯快不破,那一瞬间,他只来得及后悔,为什么学的不是太极拳。

  几经磨难后他方醒悟,运气这东西比什么都重要,你哪怕文武双全数理兼通,到了考场可能考的是裁剪烹饪;刘关张英雄盖世,被安置到《西游记》里,只能顶路人甲乙丙的角色。他的怨气直冲九霄,几乎扰乱了星宿运行,时常摩拳擦掌地想着命运这混账东西对他端得是狼心狗肺,可惜它不具备实体,否则一定要打得它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更早些时候,他对研究如何变回人类的方法还抱着一线希望,于是成天闲事不理,进行了各种骇人听闻的不科学实验。沾上科学两字的实验当然少不了用兔子当试验品,他试过黑兔白兔灰兔安哥拉长毛兔,得到的唯一结论是,吸血鬼的一套理论仅作用于人,对动物无效。其后逼迫阿毛小祥喝了不少他从古书里找出来的稀奇古怪汤药,强摁着他俩一起实行循序渐进接触日光和银器的脱敏疗法。他苦不自知,阿毛和小祥苦不堪言。经过一系列的失败,他没有爱迪生那么乐观豁达,毕竟爱迪生的灯丝实验即使不成功,还可以使用蜡烛和油灯,保证不会把饭吃到鼻子里。如果爱迪生一旦失败意味着要上绞刑架,谁能保证他还能保持平常心。

  太多的失败把沈振中坚固像金石的信心消磨得一干二净了,自欺欺人的尽头是自暴自弃。壮志未酬,何以解忧?曹操说,唯有杜康。他在酒瓶里找到了安慰,在他以往认知里,酒是打老婆的男人才爱的东西,如今他也堕落了。杜康他喝不起,买上一塑料桶的散装白酒总行吧。他常常在喝了半杯劣酒后,象牙白的脸上添了些许血色,倦怠地垂着蝴蝶触须似的长睫,手里左右摇晃着杯子,冷眼斜睨四周一切人一切事。坐也不肯好好坐,两条长腿伸在大家必经之路,摆出挑衅之姿。大家伙儿谁都不敢有异议,自觉绕行。

  阿毛看他整个人正面写着沮,背面写着废,左侧写着丧,右侧写着颓,自己多少有些责任,好意帮他弄了个齐整发型。刚叫了一声小祥来鉴赏一二,沈振中面无表情,舒展长臂几下子挠成鸟窝。小祥过来一瞧,撇嘴道,阿毛你就是个骗子,这还不如枕头和风做的造型。吸血鬼又不需要饮食,沈振中在一日之始便坐在门边吸烟,目光漠然,没有焦距。到了中午,他脖子以下的衬衫扣子还一半没有扣上,露出一寸宽块垒分明的胸膛,白白便宜了过路的姨婆姑婶。要等到有客人进门,他记起自己身怀小店主的使命,才以吸血鬼的速度顷刻变脸,其他人顿时感到冰雪消融,春回大地,恨不能敲锣打鼓,奔走相告,只有当年解放军进城的场景可以比拟。

  如此一来,几个人中反而他的口碑最好,在锦绣社区阿姨们耳口相传的八卦中,阿毛勾三搭四不正经,小祥买半斤菜还要饶根葱忒小气,以可爱的资质不可能嫁得出去,小沈这样体面的小伙子在一元店可惜了。社区花店的冷美人小丁姑娘对着别人是想要卖东西的笑,对着沈振中却是想要送东西的笑。人类的愚蠢肤浅令阿毛小祥可爱气闷,他们三个会因时因地抱团成不同的小团体,利益一致则坚不可摧。他们的似水流年,沈振中不在其中,他最大最热烈的情感是他的骄傲,仿佛翠竹卓然挺立,不苟且,不退让,将来的下场不是被风折断,就是等着被熊猫啃食。

  周可爱语录:我还是孩子,给我零用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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