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仍旧听力卓越,能辨别出细微的声音,来人把一个瓶子放在地上,碰出玻璃的脆音。他好像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有粗糙如砂纸的编织物的摩擦声,“这个人是让你们打成重伤的吧,你们是乱用私刑,我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一个人上来要打他,他捏住了对方的手腕,轻巧地一扭就给脱了臼。其余几个人看情势不对,团团围上来,一个个被如法炮制,依次撂倒了,滚了一地抱胳膊抱腿哎呀哎呀呼痛。
阿毛知道自己得救了,放心地昏过去了。等他醒过来,整个人躺在一张草垫子上,草垫子在一间破屋子里,横七竖八钉的木条充当四面墙,处处漏风。看情形,他没离开码头,还在码头附近的贫民区里,靠码头吃饭的苦力聚居地。
阿毛脚筋手筋还没长齐整,他动了动,有点儿力气,不足以把自己撑起来。有一只手,端过了一碗水送到他鼻子下头,“你醒了,喝点水儿吧。”
阿毛正全身的不适,兼眼冒金星,他抬起头,在星星中间看见他生平所见过的最英俊的一张面孔,这张面孔让他羞愧于自己的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唯有喏喏说了一声“谢谢”。
恩人侧身坐在他旁边,“看在我帮了你一把的份上,你是什么来历,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昏迷这一阵子功夫,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这人胆子真大,竟然没把他扔出去,也没躲在门后面,敢离这么近和他讲话。
对着恩人,阿毛说出了真话,“我,不是普通人,我可以长生不老,但是我不是妖魔鬼怪。”
“那你怕不怕太阳?”恩人殷切地等着他的答复。
阿毛脸色微变,转念一想,我变成了吸血鬼,知道的人虽然不多,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对着恩人明澈清透的眼睛,坦然道,“怕,我现在总是等太阳下山以后才出来。”
“你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我就不问了。你怎么得罪了那些坏人?还让他们弄的这么惨?”恩人看阿毛似乎想要坐起来,双手把他的上半身拎了起来。
阿毛运运气,身上大体无碍,“是他们先得罪了我,他们的老板,害死了我心爱的女人。”想必这个人也要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以后自然会有更好的,何必为了一件衣服拼命,下一季就不流行了,保重自己才要紧。
那人却似很赞同地点点头,“心爱的女人,那是一定要报仇的。你做的对,我可以收留你一段时间,但是,你要觅食得走远点儿,杀人害命我是不容你的。”
阿毛明白他心中所虑,“知道,我也是苦出身,在这种地方住过,不会害受苦的人。”他没想到在他能遇到个知己,“那些人一起上我也能应付,只是武哥有妖法,是我警惕不足,他要再来一次,我不怕,上次和他们动手我留了情,这次他没机会了。”
接下来,恩人让他大吃一惊,“我叫沈振中,振兴中华的振中。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
武哥这一次亲自来,来得很快。他的手下对仓库不熟,找煤油不是他的专长,到堂子轻车熟路,立马找到了武哥。他挨了打,门牙松动,嘴巴漏风,费劲巴力地向武哥传话,阿毛被码头附近的一个工人打扮小生模样的人救走了。
武哥带着十来个手下一路浩浩荡荡、踢踢打打进了这一区,碰翻了不少不值钱的宝贵家什,老百姓知道他是本地一霸,敢怒不敢言,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有胆子大的才敢从门缝里往外偷看。
沈振中听到动静,逆潮流而行,反倒要主动出去。阿毛抬起下巴箍着他的胳膊,“你别出去,他上次手里拿着一张黄纸,贴在我头上,我就动不了了。你既然和我一样,也会被黄纸降服的。”
沈振中把他的脑袋在枕头上安置好,“放心,我不会让他贴到我的。”
他一出来,正对上武哥这一票人马。武哥虽然不知道沈振中姓甚名谁,眼光和几个手下倒是高度一致,一眼看见他就知道是他。
长得好看的男人有什么用,他轻蔑撇着嘴,“你是生面孔,不知道这里谁做主,我不和你计较。把曾阿毛交出来,没你什么事儿,早点睡觉去,明早别耽误了上工。”
沈振中摇摇头,“我上夜班的,白天已经睡足了。你害死了他心爱的女人,还要他的命,这可说不过去。”
武哥被下了面子,决定连他一起收拾了,“说不过去?凭我的霸道、拳头,你不服,替他扛,扛不扛的住啊?”
沈振中认真地挨个扫视武哥带来的人,“那得试试。”武哥往后退了一步,向两边一挥手,早有懂事的人准备了坐具,一条长凳,他只坐了半个屁股,一条腿弓在上面,挺威风。
敌人动了,沈振中也开始动了,刻意放缓了速度。他比理发师曾阿毛的打架经验不知道丰富到哪里去,阿毛单是快,他下手更准。他双拳虎虎生风,蹭着他的人非青即肿,但是也不要人命。
武哥看了两眼,后悔了,这个不是路人,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他不该省钱,多花五个大洋,请那个道士亲自上阵多好,眼前是来不及了。他撩开衣服,从后腰抽出一把手枪,瞄准目标,扣动扳机,子弹飞出去打中了沈振中的大腿。
武哥来不及得意,手下来不及替他叫好,沈振中正在亢奋中,他腿上新生的血肉同样亢奋的很,瞬间疯狂爆发,硬生生把那颗子弹挤了出来。子弹旋转着迸到离着最远的一个人的额头上,打出一只二郎神的眼睛,一道鲜红的血泪悬而未决。
听到枪响,阿毛再也躺不下去了,他肩膀用力,整个人滚到地上,用胳膊肘交替爬到外面。
这一枪让沈振中很不高兴,正统的中国江湖怎么可以用现代武器,这是乱了规矩。他撇开别人直奔武哥而去,武哥慌忙中连续开了几枪,沈振中左右侧身闪过,按常理是轻而易举的事,没想到武哥的枪法如此不准,手又抖,子弹简直是乱飞,他是按着枪口方向提前闪避的,于是中了两枪。
一颗子弹钻入了沈振中左侧太阳穴,一颗子弹紧紧贴着心脏,子弹被硬骨头卡住了,在皮肉下突突跳,就是找不到出路。沈振中甩甩头,神智越来越不清明,全身的血流动得奇快,好似要冲破血管,加紧冲击那两颗子弹,一波连着一波。他动不了,凝聚不出力气,牙齿咯咯打架,说不出一个字。
沈振中立着不动,他们反而不敢靠近过来,毕竟中了三枪还能站着不倒,堪称妖魔鬼怪中的魁首,现在可是大晚上的,乌云遮着月亮,天地无光,正是妖怪的天时。
阿毛勉强挨到沈振中的脚边,撑起个脑袋,张嘴去咬他的脚踝,“你快动一动,你不动,咱俩就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把沈振中咬痛了,沈振中张开嘴发出怪叫,嘴里露出崎岖交错的尖牙,他又能动了。
大人懂事,孩子不懂,有些偷偷躲着看热闹。武哥掳了一个站的比较靠前的孩子,挡在自己身前,“你别过来,过来我就掐死他。”这里大大小小都属于沈振中的近邻,希望他多少顾念一点儿。
沈振中这回动起来,本事也不藏着掖着,嗖一下已经到了武哥面前,武哥都打算甩开孩子,跪地求饶,可惜晚了。沈振中的手脚是同步到的,一只手已经穿过那个孩子的胸膛,把武哥的心脏掏了出来,他在心脏尖端咬了一口,呸地一声吐在地上。武哥来不及散掉脸上惊骇的神情,往后一坐,身后的条凳撑住了他。
孩子死了,孩子的妈妈还活着,一个身形臃肿穿着补丁摞补丁花袄的女人冲出来,哭喊着揪打沈振中,他甩开胳膊一把推开,力道像投出个大铁锤,女人就地倒在血泊中,一声也不再吭。
然后,前赴后继的上来更多的人缠上了沈振中,老婆死了,丈夫是个男人必定要报仇。孩子死了,一家的希望没了,老头子也不想活了。沈振中没把他们当成对手,一直清醒又糊涂地追着武哥的手下,但是那些人禁不起他弹过来的一根手指头。
见此情景,武哥的那些手下不是傻的,纷纷往外逃窜,他们见多了杀人,没见过吃人的。武哥带人来,怕他们跑了,提前把门封住了,现在他们自己也封在里头。
阿毛合上了眼睛,他只能眼不见为净,沈振中不是发疯了,在发疯以上该用个更高级的称呼。他看不见,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来吸血鬼会迷了本性,难怪不叫吸血人,要叫个鬼,自己选择成为吸血鬼是上了大当了。
寒冬暗夜里萧瑟的风,被哭嚎声盖过去一阵子,哭喊声渐渐停息,风声又清晰可闻了,可闻的还有浓厚的血腥味。
阿毛的手筋脚筋长好了,他小心翼翼撑着地站起来,一站起来就直奔在院子里乱蹿的沈振中。沈振中血流的太多,动作不及他快,他两手并用,把两颗子弹从沈振中身上同时取了出来。子弹一取出来,沈振中的血脉通了,不乱动了,人也慢慢恢复过来,思绪和之前的接不上,就看着眼前死了这么多人,自己手上有血,凶手不是自己是谁。
沈振中眼睛里千情百绪交替,他站在悬崖边上,多走一步就会往下掉,阿毛百伶百俐,拿定主意要接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