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到了,春节还会远吗,但凡正常的中国人都抱着一颗忙完了手边的事好过年的心,工作效率随着最终期限接近日渐高涨。锦绣社区的拆房工作差不多进行到尾声,以十元店和启明星广场为中心,周围几乎都是断壁残垣。社区的大爷大妈们分散到各处暂时租房居住,等待安置房分配好,锦绣社区又可以重新凝聚起来,再造繁荣。十元店的条件已经谈好,还有些事务待处理,地下室填好后,一大堆货物没有去处,他们提出申请安排在最后一个拆。只等安置房的钥匙到手,他们前脚搬走,各类重型机械一拥而上,不用一会儿便能把十元店夷为平地。他们可以在这里度过最后一个春节,至于是就此结束十元店还是换个地方重新开业,四个人倒有五六个主意。
按照商界惯例,所有债务要在节前结清,然后才能安然享受接下来的普天同庆歌舞升平。小商品界也不例外,十元店里有一批对外批发的货物,数目也算巨大。阿毛去外地进的货,即时找到买家转手卖了出去,然而买家李老板迟迟不付货款。双方约定了几次时间,他都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态度从假装为难、十分谦卑转变到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拿我怎么办的嚣张。
凡事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沈振中对钱不是很上心,但是他和业内的熟人交流之后,发现李老板只欠了十元店一家的货款。吃软不吃硬的沈振中被触到了逆鳞,自己为什么总被选中成为受害者,除了加害者的卑鄙无耻以外,网络心理专家给出的答案是,坏人喜欢挑选容易下手的对象作为猎物。他一阵心伤,想到自己堂堂七尺男子汉被当成软弱可欺的小白兔,气就不打一处来。
沈振中在早晨剃胡子的时候,歪着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看起来像很好欺负的样子吗?镜子当然是一块普通的镜子,阿毛小祥在他背后代替魔镜发声,“不像,绝对不像,他瞎了他的狗眼。”
他听到这个答案很愉快,洗净了脸以后,开始分派任务,“我给他的机会够多了。阿毛,你去把欠款收回来,我按老规矩给你提成。你先以理服人,不行就上小祥,再不行就随便你。”
干活阿毛比不上小祥,办事还得他来。以前旧上海的几大著名的流氓头子阿毛都见过,还揣摩过他们的举止做派,他一出马喜儿都能带回来几个。他不怕遇到坏人,如果人人都是君子,他哪来的赚外快的机会。他看准了天气预报,扛了一把黑伞出了十元店,在路边站了二十分钟才招到一辆出租车,这都怪沈老大不许他办银行卡,周可爱又不信任他,导致他在互联网世代还过得像个原始人。
他在车上颠簸了半个小时才到达李老板兼做办公室的货仓。阿毛推开铁门走进去的时候,李老板正在算账,他胸有成竹地把黑了十元店的钱算成了他的利润。他看见阿毛进来,不慌不忙把账本塞进抽屉里,要债的他见得多了,带着红漆拿着农药的,成功的一个都没有。这种面上无毛的小青年能有什么作为,一时冲动搞不好要倒赔自己钱。他不开口,眼里带着笑意鼓励阿毛先说。阿毛也不言语,在仓库里东摸摸西看看,把办公桌上的文具摞摞整齐,还在李老板的西装上帮他拈掉一根头发。随着他的四下动作,李老板的警惕值有了浮动上升,“你要干嘛?没事赶紧回去,不要在这里碍我的事。”
阿毛摇着头叹着气,发挥出一台老旧电风扇的功能,轻声道,“我个人是不愿意这样做的,我们老大非逼着我来。我这个人坏在眼力太好。上次你和我谈进货的时候,我一不留神,看到你的私房钱藏在哪里了,粗略估计,至少是你欠我们的货款的十倍多吧。我是该告诉你老婆呢还是告诉你老婆呢?大家都是男人,我是很想站在你这边,但是你老婆被蒙在鼓里也挺可怜的,我没钱过节更加可怜,可怜人应该帮助可怜人,你说是不是?”阿毛说着话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额前的刘海。李老板摸出手帕抹着脖子两侧,发出一声冷笑,“我对我老婆一心一意,所有收入全上交,我哪来的私房钱,你不要随便冤枉人。”
阿毛晃了晃手指间的长发,“私房钱,你藏在,”他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烫着褐色大波浪的女人身上,香奈儿五号。”这个贱人拿着别人的钱乱花,阿毛自己都要用六神了。
“这根头发是从你身上拿的,法律规定夫妻婚内财产共同所有,这有一半属于你老婆,不如我给她送过去。”阿毛作势要走。
李老板的艳事已经持续三年了,一直瞒得密不透风,他焕发了第二次青春,但是并不想因为这个颠覆他即将到来的夕阳红。
看阿毛的泼皮样子,知道他不怕闹事,李老板权衡再三,他怕的可不是阿毛这个小白脸,而是不在现场的母老虎老婆,笑话他怕老婆的人全都没见过他老婆。“私房钱”严刑拷打都不能让她知道,她连凭证都不用,一点儿风声就能先揍他一顿,那么货款必须得给阿毛,才能打发掉他。左右没有好的办法,李老板家里传下来的长寿基因,他还等着靠持久战取胜,不争一时。他不甘不愿地拿出一包现金交给阿毛。阿毛忍着得意熟练地点着钞票,验钞机也不如他快和准,还捡出一张折了角的一百元,退给李老板让他换成崭新的,正好过年拿来包红包。
阿毛顺风顺水回到店里,把货款交给沈振中,沈振中数出两千,“阿毛,你的。”阿毛出门晃了一趟,两千块赚得太容易,引得小祥和可爱一阵羡妒,他俩挣的都是辛苦钱,想要挣轻松钱,又没有阿毛那样的本事。
周可爱得祖先庇佑,终于考出了驾照,收回的货款沈振中早打算好用来买车,给她当成奖励。等到星期六,沈振中兑现承诺,带可爱去H城车城买车。车城之大,看得人目眩神迷。两人一路走过奔驰走过宝马走过比亚迪,周可爱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加长东风小康,“这就是你说的,我考上驾照以后奖励给我的车?”不待他回答,她自己颤颤地点着头,“我早该想到了,我早该想到的。”阿毛提醒过她不要高兴得太早,她竟然还会对沈振中报以期待,能怪得了谁。沈振中饱含柔情地用手掌一寸一寸慢慢抚过车身,“车好,名字也好,这辆车我们全家都能坐得下,郊游、运货、搬家都很方便。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你是车主,一次性付清,不用还贷款。年纪轻轻就有房有车了,你的同龄人有几个能比得上你的。”
沈振中历数,“那个小武自己租房,每个月一半工资交给房东,还越搬越近郊区。那个小文每天挤公交车五脏六腑都移位了,一天花两个个小时在路上。”
可爱板着一副怨灵脸,“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有些同龄人,他们在别墅的泳池派对结束后,开着跑车上三环,而我开在乡间的小路上。我和他们根本不是一个阶级,我和他们根本也不是生活在同一个次元里的。”
可爱又问,“阿毛知道你选中了这款车吗,他已经跟七八个姑娘说,开新车带她们兜风了。他丢不起这个人,又得滥用催眠。”
沈振中不喜欢可爱的态度,“小祥也同意买这辆车,你虚荣的坏毛病都是跟阿毛学的,以后我好好给你们俩治治。你看不上这辆车?车的好坏你会看吗,起步速度、油耗、发动机型号?你知道哪一个?阿毛就会看车贵不贵,好不好看。小祥只会看,车大不大,干不干净。听你们的就完了。”
没想到他说的头头是道,可爱兀自嘟囔不休,“有你在,我的虚荣心是彻底死了,小祥坐在这辆车里还是要盘成螃蟹的,他为了省钱真是命都不要了。”
可爱随即认真地建议,“据你描述,你的那些仇家,一水儿的俊男美女豪宅香车。等他们找到你,看看咱们家,还有这车,一个个当场笑死了,什么仇都报了。”
大权在握的人不会在意一点儿不和谐的声音,沈振中不再理会她,付了钱,立刻可以提车,办好一系列手续,由可爱开车带他回家。在平坦宽阔的三环路上,可爱开得有上有下,忽左忽右,惊险迭生。旁边的车都让着她,但是前面马路上突然出现的一条狗不懂得要让她。那条狗落魄得毛色和马路不分彼此,可爱看出来不对,已经晚了,她猛打方向盘,该要踩刹车,却去踩油门,最后车急停到路边,和电线杠子的距离也很不安全。她的脚还在油门上,全靠沈振中一只脚伸在车外拖着,鞋底已经磨漏了。
沈振中喘着粗气,艰难地把头转向可爱,“要是没我们陪着你,车就不要开了。”买车之前,可爱虽然不能高高兴兴上班去,至少是平平安安回家来。
老天爷不告而雪,一连下了三天的巨雪,一场叠着一场,H城地湿气润,要这等规模才能在积累出一个稍微像样的冬天。第四日清晨,雪停了,沈振中特意早起,去清理汽车身上的积雪。他推开大门,深吸了一口气,还没等清冷的空气充满他的肺腑,先嗅出了浓厚的血腥气,心中暗道,“这附近都没什么人了,又是天寒地冻的,怎么会有人血的气味,这么重的血气,单是一个人,哪还会有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