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中还能站立在大地上,能行走能交谈,能感受夜风断断续续送来的清凉,有日常喜怒哀乐。但是他觉着自己和死人全无区别,没有户籍身份,不食人间烟火。只是他总也不死,烦恼也跟着不死。
沈振中的生日和忌日是同一天,这发生在一般人身上叫巧合,发生在他身上也称自作孽。因为生日那天,他自然而然忆起赋予他生命的人,想起家乡父母,心里生疼,思想生行动,行动出事故。
沈振中的出生是沈家的盛事。沈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祖上出过状元、榜眼、成队的进士、成群的举人,俱是少年得意,满门文气盎然,丫鬟小厮都熟读三百千。然而,从来没出过一个探花之才,不加修饰地讲,一个个的皆是容貌鄙陋,丑的各有千秋,青春正好的时候一眼望去都触目惊心。祖上最显赫的沈老丞相向皇帝奏对政事,皇帝年轻不懂事,一时看天一时看地,把梁上有几条金龙数了个清楚。沈老丞相遵循圣人不以貌取人的理念,只求干净整洁,从不在外表上下功夫,既有言传,又有身教。家里镜子许久不记得让人来磨,女孩儿梳头要对着水盆。皇帝把对沈老丞相的容忍当成自己是明君的证明,他眼睛受了荼毒,而后倍加宠信一名俊秀的佞臣。命运安排,沈老丞相从旁人背后的议论中,得知自己不受待见的真相,喷出一口漫天花雨般的鲜血。他终于相信小时候隔壁王妈妈说他丑是真的,临终前他吩咐儿孙,“(此处省略自夸自赞的言辞五千字)想法设法务求子孙后代有潘安宋玉之貌。”往下几代人皆严遵教诲,先后迎娶了颇有美名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各路西施,奈何沈家丑男基因过于强大,多少倾国倾城都败下阵来。
在沈振中降生之前,他的父母已然生了三个女儿。沈家最能接受新思想,绝不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旧式家庭,但是一想到女孩子长相十足随了父亲,月子中的沈妈妈悲从中来,奶水不畅,唯泪水奔涌。总算等到生下沈振中,小小婴儿已经能看出是个齐整孩子,十成十像他的美人妈妈。全家喜极而泣,手忙脚乱向各路神仙还愿,他祖父关在书房里足足写了一个时辰的“龙章凤质”。接下来只要等他长大成人,再娶上个聪敏漂亮的老婆,祖先的遗愿便圆满完成了。
这么宝贝的儿子,碰上那样的世道,也无法藏在手心里,还是要一送送到万里之外。临行前,父亲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咱们中国人从血脉上就了不起,东洋的西洋的,能压制我们一时,压制不了我们一世,他们最后都是过眼云烟,胜利一定是我们的。你不光要看眼前,要看我们国家的未来。比起他们,我们还落后许多,我们不仅是要赶上来,还要反压他们一头,这样死后才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等仗打完了,国家百废待兴,需要大批建设的人才,你去国外学习他们先进的地方,比你一个人真刀真枪地去拼杀有用得多。”父亲懂得沈振中,以他的脾性,上了战场,第一仗就是最后一仗。
隔着久而远的时间和空间,沈振中不知道家里目前是怎么样个情形,本地的报纸对这个东方古国的消息报道一向吝啬,何况他的家乡那种半乡下的地方。山海之遥,锦书难托,他心里不可能不烦乱,罕见地合上书本,收拾妥当上了趟街。他打算暂时从繁重的学业中脱开一会儿,领略下异国风光和热闹的人群,调剂下心情,然后带着好心情继续学习。他统共走过了三条街,可乐都没喝上一杯,就以遭遇不幸收场,由此产生的后果是,他严令禁止阿毛他们去酒吧,出门就去图书馆,那里安全。
在这难得会聚的日子,周可爱下了班以后,像脚踩风火轮一般拼了老命往家里赶,为了参加家里不成文的貌似不庆祝的庆祝和貌似不哀悼的哀悼,集体表达对沈振中的关爱。这种哭不得笑不得的活动当事人参与者都不愉悦,却能长期坚持下来成为他们家的保留节目。对沈振中来讲,是他的卧的薪尝的胆,于其他人,是时刻保持和沈振中同一阵线,与子同仇。
可爱归家途中多有凶险,她一路要经过烧烤店、麻辣烫以及启明星广场,商场开业以来已经温柔地洗劫了她几次。即便如此,可爱的头颈还是如同指北针,顽固地指向启明星广场。商场正在举行开业周年庆典,也就是清仓大甩卖活动,五颜六色的气球衬着漫天霞彩,好像世界燃烧到顶点即将殆尽的景象。气球和高音喇叭必定是组成了某种蛊惑人心的强大阵法,反正她清醒过来时,人已经走进了启明星广场一楼大厅,怎么就进去了,她也百思不得其解。既来之,干脆粗略地逛逛吧,她之前看中的衣服和鞋经过一折再折,总算接近了她的消费水平。可爱从未战胜过任何诱惑,她有些挪不动脚,可是身上零零碎碎加起来只有88元,还包括公交卡,信用卡不能用,卡上还有个大窟窿等着下个月下下个月的工资填呢。除开十元店这种地方,无论去哪儿,面对售货员都底气不足。她连具体优惠几何都不敢详问,问了都对不起售货员精心描画的妆容。
周可爱把衣服里外摸个遍,眼神缠绵,心里暗定盟约,类似于梁山伯准备回家创造条件求娶祝英台。她不得不离开启明星广场,折回被繁华遗忘的十元店,一路盘算着商场应该打几折配合她,晃晃悠悠到了十元店门前,她急忙刹住脚步。现在还是营业的黄金时间,十元店的两扇大门却紧紧关闭着,落地橱窗也拉上了布帘。门前站着一名穿着浅蓝牛仔裤白衬衫的男青年,神情落寞,一脸的求而不得,欲语还休。周可爱扳正了脖子,元神顺利归位,几步走到青年的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略带不耐烦地提醒他,“喂,十元店已经关门打烊了,今天东主有事,要买什么明天早点儿来吧。你堵在店门口也没用,挡着我回家了。”
青年闻声转头看向可爱,可爱看到了青年的正脸。他有一副浓眉大眼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相貌,光凭这个,无论参加什么类型的先进评选,不认识他的人之中,十个人至少有九个人会把票投给他。他并没有和可爱计较她的粗鲁不客气,反而按着自己的胸口,惊喜地说,“周,可,爱,你都这么大了,胖了,但是轮廓没变。不记得我了吗?你小时候,我给你当过保姆呢。我总是背着你在院子里跑,咱俩一块儿抓蜻蜓抓麻雀。我是你胡力叔叔,胡力啊,你仔细想想?”他捏紧了拳头帮可爱的回忆使劲。可爱在心里冷哼,能够详细了解人物背景信息是行骗的基本素养,但是这种假装好久不见的熟人的套路早几年就用烂了,现在的骗子都是刚从哪个深山里出来的吗,不知道如今诈骗市场情况瞬息万变、竞争激烈,技术含量也越来越高吗,太不走心了。
他们俩人的对话传到十元店里面,有人大吼一声,好像晴天一声惊雷,可爱和胡力一起哆嗦了一下,“不认识的人,你和他废什么话,赶快进来!”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相当于周可爱厚度的口子,从中间伸出一只大手揪住可爱的衣领使劲往里面拽。可爱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突然被一股大力带起,几乎悬在空中。小祥握着根碗口粗的木棒向前一送,把要插空儿挤进来自称胡力的青年硬推了出去。
这个胡力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他眼明手快一把向可爱抓去,险险揪住了她胳膊上的一块嫩肉,硬是不撒手。他的手指尖长,直嵌到肉里,可爱没出息地“嗷”了一嗓子,凄痛无比。沈曾吴三个人随便哪一个拿出去,一根指头都能把胡力摁倒,但是沈振中权衡着可爱的胳膊的价值,没有再生的可能性,虽无大用,少了毕竟不美观,无奈之下只好示意小祥让开,放胡力和人质一起进门。
沈振中疯狂地揉着太阳穴,他又在懊恼,如果自己不出国,就不会变成吸血鬼,不变成吸血鬼,就不会认识胡力。刚才胡力来得太突然,也没个预报,他一向缺少应变急智,遇事则懵,光顾着和胡力对峙。阿毛和小祥也是,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要打个电话通知可爱,让她下班后从后院翻墙回家。即使这些手段对胡力最终是没什么用的,他比水银还无孔不入,但是,沈振中真心不想今天见到胡力。虽然明天也不想,总要好过今天。
周可爱语录:有时候你要饿一饿,才能想明白,真正想吃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