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爱得了自由,痛感犹存,她揉着胳膊,茫然地问道,“这个人是谁啊?借钱的?还是来要债的?”最后一句话她压低了音量,如果这个人真是要债的,她就是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会有什么下场历史书上桩桩件件写得很清楚。她随着联想的翱翔不禁打了个寒颤。阿毛把挽起的袖子放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咱们还住在山里的那阵子,家里养过一条白狗吗,其实那不是条狗,是只白狐狸,喏,正是眼前这位胡力君。”他把胡力拎到她眼前,让她仔细瞧,“哦,那时候你还小,这幅样子你不认得,等它现出原形,你保准记得。”
一针见血的提醒打开了可爱记忆的闸门,流淌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她狭小的大脑中进行分门别类归纳演绎了一通,总算有了结果。可爱恍然大悟,双手合十用指尖顶住下巴,“想起来了,我印象中,我小时候午睡盖过皮草呢,原来是只狐狸啊。我还以为咱们家以前阔过呢。”胡力笑眯眯的样子很有点狐狸的意思,欣慰地要摸可爱的头,被沈振中用胸膛隔挡了回来,“你总算记起来了,那就是我,你以前可喜欢我了。”可爱再想不起来,它几乎要去敲她的脑袋了,电视机里面老式电视机都是这么修的。
胡力费了一番辛苦,终于成功登堂入室,从头到尾没想过计较他们的态度,因为他们的言行和十来年前别无二致,它早已经习以为常,还觉得特别亲切。它欢喜地朝大门外叫了一声,“小英,你可以进来了,来见见我的好朋友们。”屋内的几位被点到的好朋友登时作金刚怒目状,仿佛刚才胡力在散布关于他们的谣言,仿佛一旦和它确立了某种关系,抵押担保贷款就要跟着找上门来。
言而总之,吸血鬼们十来年不见的山里白狐狸精,带着一个长得挺漂亮看着人也不蠢的小姑娘,进城投靠他们来了。阿毛也后悔,当时分开的时候,戏做得太过,让胡力误解了他们的真实想法。他从事服务业多年,习惯眼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可是他们根本不想和胡力有再相见的一天。他们以为它将来多接触些人,多了解些人情世故,早晚会认清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德性,总有一天它自己个儿就能羞愧死,看来老天偏要他们把教它做人的重任扛上肩。
没人端茶倒水,胡力不见外地自己招待起自己,它深知小祥的习惯,翻找起茶叶点心行云流水一般。沈振中把阿毛几个拢到一边,“现在多了一个外人在,装也装得热情点儿,不要让人家小姑娘把我们当成看不上乡下朋友的势利眼。至于胡力,能甩了它一次,自然能甩第二次,这一次给我当心,谁也不许拖后腿坏了大事。”可爱点头如捣蒜,她要当个合格的狗腿子,争取立功赎罪。
这段剪不断的孽缘要从十多年前讲起,那时候沈振中他们还不敢进城,千挑万选了一个地僻人稀的小山村过日子,催眠了村子里数量有限的人,拥有了一块可以自由呼吸不用躲躲藏藏的小天地,和当地村民一样每日劳作,春耕秋收,养鸡种菜。吸血鬼的蛮力有了用武之地,随便干干收成都比别人整日辛苦的强几倍;别人是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三个成年劳力只要管周可爱一张嘴,日子过得相当惬意舒服。阿毛虽然对困居小山村有些不太如意,但是只要沈振中投过来宝剑出鞘似的凌厉目光,他的态度立刻随之转变。小祥以沈振中的意愿为意愿,他自己本身也很喜欢过乡下安定的生活。他们垒了墙,种了花,今天添把椅子,明天挂上窗帘,真心把这里当成了家一样经营。
小祥自小受母亲对各路神佛的虔诚感染,希望神灵保佑他们几个今后太太平平的。他在堂屋高处钉了块木板充当供案,摆上了几大流行宗教的神像,供着瓜果点心,完全不考虑紧挨着的神仙和神仙之间有没有恩怨、忌不忌口。他拜神是为了他妈,眼里看到的不是神像,是他妈。
某一天,小祥在擦拭神像灰尘时,左看右看上供的苹果只剩下了半个,而且是完好的那面朝外。如果是老鼠干的,那么智慧是惊人的,如果是周可爱,那么她的小短腿暂时是够不到的。小祥把这个当成稀奇事告诉了沈振中和阿毛,三个人都从来没听过见过这样的怪事。从苹果上的牙印来看,偷吃的人嘴不小,牙齿细长,一颗都不少。山居无事,有时候看蚂蚁搬家能看上半天,好奇心一起,沈振中决定设个圈套,看看是村里哪个闲人在捉弄他们。
过了几天,小祥换上了一批新的供果,全是平时可爱难得能吃到的高级货,可谓下足了本钱。接下来,他们在屋里屋外大声交谈,生怕别人听不见,内容是下午要翻两个山头去隔壁村看电影,把可爱寄放到邻居大娘家,晚上看好电影到隔壁村的熟人家里寄宿一夜,不用连夜赶路回家那么辛苦。三个人俱换了崭新的衣服鞋子,叮叮当当一番做得声势不小,他们的行程安排从村头到村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祥装模作样关门上锁,三人一同离了家,说说笑笑往村外走。他们出了村子绕了一圈悄悄折返回来,躲在院子后面乱长胡生的树丛里。等到夜色浓黑,黑到可以在呼吸吐纳间渗入肺腑,他们家堂屋里的灯突然亮了,人果然来了。
沈振中作了个向前的手势,三个人悄无声息翻过矮墙默默潜行到堂屋的窗子下面,从窗台上露出三双眼睛向屋里看,这一看看得三双本来不小的眼睛暴增了一倍,险些脱出眼眶,滚落一地。屋里面人是没有,有一只堪称巨大的白狐狸正踩着凳子,踮起脚伸着爪子去够神像前的供品。饶是沈振中几十年来屡遭挫折见多识广,头一次遇到山中精怪,仍是呆滞了片刻,随后他回头递出一个疑惑的眼神,阿毛回了他一个更加迷茫的眼神。小祥因为角度偏差会错了意,腾地站起来,难抑兴奋地踹开门,直接冲了进去。狐狸是惊定了,沈振中和阿毛没办法,只好跟了上来。
这类动物身长腿短脚小,直立平衡不易。白狐狸把全副精神放在供品上,白皮酥点心一定要轻拿,碎了不好吃。突然冒出来一个巨人,它被惊得脚下失去平衡,左晃右晃了两下,从凳子上翻滚到地上。它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先后进来捉贼的三个人收不住力,于是一叠一个死死砸在白狐狸身上。
压住狐狸的时候,沈振中以为事情算是了结了,可以拿狐狸的身体填他的损失。谁想到狐狸在惨叫之后,发出十三四岁少年的声音,苦苦哀求着,“快起来,肋骨断了,你们要把我的五脏六腑压碎了。我还能往哪儿跑,跑不掉了,咱们有话好好说。”
三人本来以为它不过是只机灵点儿的寻常野兽,没料到它还会说人话,他们像被狐狸毛皮的雪白冻着了似的,齐刷刷站起来忙不迭往后退。堂屋地方狭小,高头大马的三个人互相牵绊,这个时候还讲究个礼仪先后,一让一推相继又跌在狐狸身上。狐狸白白挨了两次近五百斤的重压,几乎压断了肠子,连逃的姿态都没做出一个来。
小祥幸运地倒在最上面,他骨碌爬起来先奔向里屋,从柜子里翻出一捆鱼线。沈振中和阿毛各摁着狐狸两条腿,他七缠八绕把狐狸捆成了粽子,再接上台灯,把光打到它脸上,电视里都这么演。狐狸侧着尖脸躲着光,不用严刑拷打,它老老实实交待,“我是附近山中的狐仙,名叫胡力,古月胡,大力的力,性别公。修炼了四百年了,不仅能学人说话,还能变幻人形呢。就是变身对法力消耗太大,以我目前的功力维持不了一炷香,日常还是以真身形象出没。在私塾及小学校旁听过,怎么说也相当于初中文化。父母亲人一个都没有了,是我师傅把我养大的。我是正统修仙派的,不杀生,不害命,是清清白白的好狐狸,求各位仁人君子放过,以后我再也不敢偷你们家的东西了。”它的样子可怜极了,一边说,一边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地上,激起了一圈圈浮尘。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拿这只狐狸怎么办是好。刨去偷东西不算,它的言谈颇有礼貌;提及道德,对一只野生狐狸这要求也未免太高了,它来偷吃东西简直是天经地义。就算它是个人,因为偷吃点儿东西就要把它如何如何,只能显得他们气量狭小。警察忙得很,这种小事根本没空管,它又没有个主人可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