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岂会轻易听话,她可怜巴巴地哀求,“外公,别急着让我走,我多陪您一会儿。”青阳子陪她到两岁多,衣食住行无不一不操心,也无一不周到,她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却记着身后始终有温暖的怀抱和托扶的一双手,让她学步时可以大胆地往前走。她这一离开,今生的缘分就彻底断了。她既没有承欢膝下,又不曾报答慈恩,下辈子能再见时,也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了。
青阳子这些年遇到过几个人到枉死地狱寻亲觅爱,可惜时运不济,最后留恋难返,陷身在枉死地狱,打乱了命数,死后一缕游魂也散在地狱里不知道哪个角落。枉死地狱分五阶八层,好比住着同一栋大厦,电梯设置成刷卡只能回自己家,往生之前都不见得能碰上一次。
他哪里舍得可爱有这种下场,硬下心肠斥责她,“胡说,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又不是养老院,你看过就赶紧走。我死的时候,年纪也不小了,在枉死地狱待不了多久的。”
青阳子又转头催促沈振中,“带她走吧,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你们以为地狱能白来吗,多待一刻,便要多消耗一分精血。”
沈振中心中一凛,自从入了枉死地狱,他们不曾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从他日常照顾可爱的经验看,她气息上已经透出虚弱来了,脸颊开始泛起青白色。他扳住可爱的肩膀,将她的头摁在自己的胸前,任她呜呜咽咽,鼻涕眼泪在他衬衣洇湿了一大块。她狠不下心,他得替她狠下心来。
青阳子突然提高嗓门,“小兄弟,二十年前匆匆见了一次,觉着你们眼熟,我年纪大了想不起来了,你有没有印象?”沈振中也想不起来,他一路走来遇到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而且年纪还要大过青阳子,没理由他不记着他倒记着。
“我们告辞了,后会无期。”他和青阳子达成了默契,以后可爱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统统由他包了。
“去吧,好好走你的,可爱啊,你要记挂外公,就好好把天机门振兴起来。”青阳子慈爱地挥着手。他运气不好,出趟门就把命送掉了;运气也不算差,临终托孤也能托到好人手里,一切都是天机。
一旦决定走了就不能再回头,可爱把头继续埋在沈振中怀里,四个人往山水留白处走。他们心意一定,周围场景突变,山水天地都被抹掉了,面前是团团黑雾拢出的一线路。原来之前所见不过心生幻象,你以为它真,它便真,你以为它假,它便假。
四个人一牵一个,紧紧地手攥着手,没走了几步,估计是枉死地狱不愿留客,积极往外赶人,前方立刻豁然开朗,眼前是擎天匝地的一座巨门。门上有字,他们个个看得见,文字因时因人而异,看到的都不一样。
沈振中惊觉自己有了动摇的倾向,紧紧捏着两侧人的手,“不管写的什么不用理它,都是不怀好意。”
可爱一痛,心神回来了,她深吸一口气,“你们准备好了吗?我要叫门了。”
见过外公,心事一了,可爱的一腔孤勇散得差不多了。她的心跳的突突的,知道害怕了,向来只有人能穿越出入的枉死地狱出口,吸血鬼算是哪一边的,会不会把吸血鬼在最后关头强行扣下来。她想,他们要是困在这里,我也不走了,只是大家成尘成灰之前,恐怕沈振中要时时念叨她的过错,稍微想一下就脑仁儿疼。
沈振中从可爱的指尖上感知到她的心绪,握紧她的手上又加了力道,“如果我不同意,你是到不了这里的,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我说了,绝不责怪你。”
也好,齐堕枉死地狱,总比天人永隔近一些。可爱高声念道,“生者来归,生者来归,生者来归。”
她连续念了三遍,那两扇非金非木的巨门从外侧向里缓缓打开,落入他们眼里的是晦暗幽深的虚空之境,什么都没有的比有型有声的妖魔鬼怪更骇人,不知道一脚踏出踏到哪里。枉死地狱的最高层次,是不知道。
他们多想也无益,反正身后没有回头路,可爱还在迟疑,沈振中说一声“走”,四人一起并行走出巨门。他们刚跨过门槛,立刻感觉到内外两股推拉之力同时作用。四个人脚下顿时一空,张牙舞爪地不停往下坠,看似彼此近在咫尺,伸出手来却触碰不到,一开口声音便被风撕成丝丝缕缕,只能干着急。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们先后轻飘飘地落到实地上,身子继续晃了几下,慢慢站稳。
枉死地狱的时间和现实里不同,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在地狱里有感觉到隐隐不舒服,并不知道那是饥渴。甫一落地,重回人世间,精神和肉身连接上,沈振中几个忍惯了饥,还勉强扛得住,可爱一马当先感觉到排山倒海般的饥饿。他们随身是带着干粮的,她急吼吼从背包里掏出面包要往嘴里塞。手机又能正常运转了,沈振中对了下日期,他们在枉死地狱经历了三天,仿佛过了一个月,一天不食不水,不眠不休,还能站着说话算是好的。他随手把面包抢过来,“面包过期了,扔了吧,饼干还可以吃。”
环顾左右,他们落地的地方俨然是一处老旧的山村。李琳离了枉死地狱,出现在她妹妹车祸的现场,他们便回到了当年周可爱外公死去的黄家村。这里和二十年前几乎没有变化,也是,一村子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吸血鬼有什么必要起高楼,扩田垄,修大道。沈振中等人刚到黄家村时,大路小路都像狗啃出来的,地里成了杂草的主场,偶有一两棵玉米孤单地可怜。路上的草有半人高,行路如同趟河。当天夜里小祥出去解手,崴了个跟斗,第二天赶紧拿上家伙把草锄光,路铲得平平整整。
他们每天种田、栽树,几乎使全村的荒地都回了春,收获了稻谷果实挑到外面卖了,换成基本的日用品。他们的这些举动与黄家村的风气格格不入,惹来村里人阵阵嘲笑。笑他们是一群傻子,白当了吸血鬼了,需要用什么,催眠了店家直接拿来,哪用这么辛苦。
毕竟过去二十年了,可爱对黄家村全无印象,放眼望去林木阴森、断壁残垣,鸟啼虫鸣之外,一片死寂。这里已经没有一个吸血鬼了,仍然让人觉着周身发麻。集体主张,在这个破地方多待一刻都不得劲,不如一鼓作气把东西找着了,赶紧回家。
估量可爱是不行,本来没有指望她,三天不眠不食还难不倒他们。沈振中要背可爱,可爱全身血脉不畅,扶着他的胳膊要自己走。
沈振中道,“既然来了这里,正好一次把你外公的坟迁走。回去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一把火烧了,你外公好像说过喜欢海葬。”他梳理回忆,向东指,“我记得,是往那个方向去。”
在村头原来晾晒粮食的空地上,有半截土墙,当时他们在墙边仓促挖了个坑,把她外公青阳子的尸骨就埋在那里,掩上土还不放心,顺手把一扇废弃的大磨盘压在上面。大磨盘上附着了一片干枯的青苔,阿毛和小祥联手抬起磨盘,压在土墙上,土墙垒的随意,竟被磨盘轰一声压垮了。二十年来尸骨上的土层被积压得干燥坚实,他们找不到工具可用,三人一起上,把十指插进去掘土,挖掉了二十公分,一下子露出一堆白骨。
可爱不曾有准备,从包里找到一块大方巾,平摊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把骨殖收拢捧到方巾中间,再把方巾系了个死扣。人死了,灵魂和肉身断了缘分,外公的灵魂仍在枉死地狱,这一堆白骨和他毫无关系,收捡白骨,不过是了去生者的念想。可爱照着规矩,为他招魂,“外公,魂归来兮,魂归来兮。”沈振中嫌她叫得不清不楚,直接喊他道号,“青阳子,魂归来兮。”招魂结束,沈振中接过来遗骨,打开背包放进去,挎在自己肩上。
沈振中他们当年突逢大敌,势单力孤,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和村子里的吸血鬼在当天还结了怨,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具备。固然之前村民是袖手旁观,两不相帮,谁知道会不会乘机在他们背后捅一刀。沈振中他们活着,就是打黄家村人的脸,提醒这一村子都是没骨气的胆小鬼。当年他们离开村子个个带伤,说是离开,实际是逃亡的好听说法,无奈只能留下了她外公的遗骨在恶鬼盘踞的村子里。
到了下一个地方,过不上几天,稍有风吹草动,沈振中抱起可爱跳了窗户,阿毛、小祥匆忙间抓起几个包袱,紧跟其后,实际上多是虚惊一场。久而久之,行李始终捆扎好,夜里也穿着衣服。二十年始终没有把握,不敢重回噩梦,这一次终于可以把他一起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