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中他们一直不停地在寻找稍微长久的容身之所,偶然发现了这个吸血鬼聚居的村庄,以为找到了同路人,有了真正安居的地方,然而全不是那么回事。黄家村当年有一个人成了吸血鬼,以为得了天大的好处,全村活着的人羡慕得不得了,几乎是求恳着他施舍成了吸血鬼。他们对沈振中等人的举动是一万个看不上,还振振有词,做人有什么好,像夏天的蝉,活一季就到头了。我们就是比人类高等,我们用不着辛苦劳作,我们有永久的生命,永远这么年轻,你们非要流汗吃苦,不过是装模作样,天生下贱。
沈振中他们不是自告奋勇成为吸血鬼的,和村民的心甘情愿不一样,所以,即使同住一个村,彼此双方也是界限分明。那时沈振中的打算是,人生要是空的,一年和一万年没什么不同,注多了水的生命,甜或苦都尝不出滋味,他有时间要慢慢把道理讲给黄家村的人听。
沈振中以为追捕他的吸血鬼在码头没堵到他,自己顺利回了国,他们隔海望洋地鞭长莫及,中国又这么大,自然会撂下手,没想到那人的执念会如此深。
二十年前,外国面孔在大城市不稀奇,到乡镇一级,就过于引人注目了,他们找到黄家村很是花了一番心血。追捕沈振中的吸血鬼中有两拨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他们晚上在黄家村村口会合,却被拦在村外面。
黄家村的人也是霸道惯了,自己的地盘当然不许外来人马明火执仗地进村。沈振中的仇家姿态甚高开出条件,只要黄家村交出沈振中他们几个,就放过这一村的吸血鬼。地头蛇开始没把过江龙放在眼里,沈振中他们自己还没收拾呢,平白把他交给别人,黄家村的面子往哪里搁,结果马上吃了大亏。来犯的吸血鬼谈笑间活活掏出了两个青年的心脏,把一村的人统统震慑住了。
他们最识时务,全村人一合计,本村的吸血鬼都是血脉近亲,因为吸血鬼没有繁殖能力,死一个就少一个,沈振中等人不过是外来户,容他们在这里栖身不少时日,已经仁至义尽,断没有为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人的道理。黄家村的人不言不声,把路让开,默许他们进村,找沈振中算账,与黄家村无关,家家关门闭户。
沈振中他们孤立无援,只能背水一战,千算万算,都是必死,然而天意难测,冥冥中另有安排。
国家经了几度大繁华大衰落,兴亡更替见怪不怪,然而几十年前强寇入侵带来的杀戮战乱,添了太多本不该有的白骨尸骸,妖魔鬼魅得了源源不断的食物来源,数量一度大增。妖鬼杀人为食,比起人杀人还是有限,某时某地出现怪尸、离奇失踪只能算是乱世的微澜。等到乱世终结,又埋头苦干建设几十年,彼时国家安定,百业兴旺,阳气大盛,妖魔早识趣地隐匿起来,正是魔消道长的好时节。
可爱的道士外公青阳子,连同他的天机门一起成了国家的,他是国家的人,拿着国家的钱,国家把他的本事全部包了起来,他要对得起每月的固定收入。他每天待在道观里,也问卜也解签也和游客合影,和旅游局的联系增多,和宗教界日渐疏远。一天天没有作为,荒废本事,这不是天机门的精神。
青阳子思量再三,向上级领导申请了两个月的长假,准备去江湖中闯荡一番。领导特批了三个月,H城缺少名胜,嘱咐他和兄弟道观的同志好好交流,汲取些经验提升白云观的层次。
白云观的意义在于提示世人,不是有年头的建筑都古香古色的好看,有的就丑,因为没钱。白云观需要的是拨款,后来道观有了钱,进行了一番大修,又是从里到外的俗,领导发现,是少了青阳子。
周可爱其时才两岁多,H城没有信得过的人能托付,青阳子就把她一起带上。他那些有天赋的师弟们紧随时代潮流,招工热、参军热、文凭热、下海热一波一波都没错过,走得干干净净。师傅最后把衣钵传给他,取中他的坚贞不渝。青阳子自恃道法精深,是门中第一人,对自己的本事深信不疑,此去正可以履行斩妖除魔的使命,一展天机门威风,简直轻而易举,带个孩子不算什么。
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青阳子买了一打小报,专门关注各地发生的怪奇事件,想从中找出点儿鬼影妖踪的线索。他看风流寡妇乡村孽恋的故事津津有味,险些误了车。合上报纸,他的除妖路线基本成型,估量最多遇到些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
周可爱当仁不让是天机门下一代掌门,应该让她早点开阔眼界,参与实战。非是他内举不避亲,实是无人可选无人可用。再者,抓几个花妖回去养在道观,花妖能自己给自己松土施肥浇水,鲜妍绝胜凡花,为白云观增添一景,这样一来也对得起领导的信任嘱托了。
老道士来到地处偏僻的黄家村不是偶然,这是他此行的首要目的地,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他的师傅在临终前扯着喉咙反复叮嘱他,师祖把师门最了不得的一件异宝藏在黄家村的后山上,当时放在那里乃是权宜之计,时辰到了还是收回的,宜迟不宜早。他此次是特意来取走宝贝,另寻地方好好收藏。
青阳子带着孩子提前出门,数着日子,卡着时间不早不晚到了黄家村。去黄家村的路是多重几字型,要不停地下坡上坡上坡下坡,日本鬼子侵华的时候被此路折磨得耐心尽失,让黄家村逃过一劫。没有车肯去黄家村,单跑一趟不挣钱,要包双程青阳子又舍不得。他施展缩地成寸的神行术,抱着小猪仔似的周可爱,初始绵绵软软很舒服,时间长了就有点儿吃力。
到了村口,青阳子捶着腰,笑着对可爱说,“外公老了,你快点儿长大,以后外公靠你了。”可爱咯咯地笑,很靠不住的样子。
他从来没来过黄家村,对环境不熟悉,虽然师祖当时留下详细的交代,几百年过去,谈不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是必然的。将近傍晚,天边仍有夕阳余光,收拢成一小束火焰,映得村庄屋舍亮堂堂的。青阳子准备进村先住一夜,休息好了第二天再上山慢慢找。
他一踏入村子,感觉村子处处透着古怪,荒凉得不像有人住的,不见牛羊啃食青草,鸡鸭漫步,猫狗嬉戏,按照时辰应该家家升起袅袅炊烟。不像有人住,可人却不少,多是青壮年,头上都戴着草帽,只有三两个老人,几个女人,没看到孩子。
青阳子和遇见的村民打招呼,想借个地方住宿。村民面上冷淡,行动却热情,几个人为了他们留宿谁家争抢起来,一定让他带着外孙女住到他们家。很多人围观,在一旁指指点点,一位看起来年长有威望的老者捋着一把美髯,拦着那几个相争的人,“有什么好争的,村里又不是没来过外人。来的是客,让人家自己选,下次有客人来再依次轮下去吧,谁家也不会落空。”
青阳子生下来就是道士,缺少和人打交道的常识,辨不出饕餮的眼神,但是他听过师傅教诲,“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看不出自己有什么让人家上心的地方,小报上介绍有些村子专门靠拐卖人口发家致富,不会这么巧让他赶上了吧。可爱还能值几个钱,不过她吃得多,并不上算。青阳子暗忖,真有什么事,他一把老骨头,打是打不过,跑还是没问题的。
村民个个衣着邋里邋遢,头面油腻,分明是不求上进的懒汉村。他在捉妖之余,是不是该顺便写一本调查报告。他打定主意,客气地谢绝了热情,相中了一家人家,里面有脚步声,没有人出来看热闹,黑漆木门崭新,贴着春联,院墙规整,一棵苹果树从墙头伸出枝丫,像是正经过日子。那些人也不散去,目光缀着青阳子的背影,青阳子无来由一阵酥麻。
他上前敲门,唤道,“主人家,过路人讨碗水喝。”师傅教过他,你想要什么不要一开口就泄了底,要徐徐图之。门开了,出来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身材高大,容貌英俊。世间好看的男人很多,大多是只英不俊,或者只俊不英,唯有这个青年当得上英俊二字。青阳子一愣,没想到穷乡僻壤还有这种人物。他心头一热,小可爱,要是能看到你将来给我找着个这么好的孙女婿,我也好安心去见你爹妈了。
青年礼貌有余,热情不足,青阳子刚受了热情的惊吓,倒觉得他很靠谱,这样的美青年应该是别人上赶着的。况且,他衣服简朴却整洁,一双手伸出来,指甲干干净净,院子里一根草叶都没有。青阳子满意极了,自己选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