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中挺直了身躯,“没用了是什么意思?”这倒是个新鲜说法,他也很想学学,怎么才能不用喝人血。
“你们应该知道,一个吸血鬼流了大量的血,结果会怎么样。不会死,因为血根本不会流干的,总留着一点儿能续命的。但是受伤失血过多和被吸血鬼吸血,不一样。我被他们吸了血,已经吸不了人的血了,什么血都不行。人靠吃饭活着,我们靠吸血活着,现在饭也好,血也好,我都靠不上了,我快死了。”
这种死法似乎比沈振中已知的那些更坏,坏在如堕深渊,他艰难地追问,“那么,最终审判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只是听那些来屠村的吸血鬼在说,这次收获不小,逃过最终审判又多了几分胜算。他们似乎很害怕这个审判。”因为害怕,杀戮才那么全情投入,而能令他们害怕的东西,应当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怖。话音刚落,最后一个黄家村人一直眷恋的生命精气完全涣散,整个人向后仰倒,在他砰地一声倒地前,注意着他动向的阿毛及时侧身跳到一边,侥幸没有成为池鱼。
他一路来透支了仅存的精血来支撑,终于消耗殆尽,倒地而亡还不是终点,他整个人逐渐萎缩,最后缩成一小团焦黑的枯骨,还散发着奇怪的腥臭,整个过程超不过半分钟。沈振中头一回看到吸血鬼这样的死状,像怨气凝结成的实体。他还能强作镇定,可爱尖叫一声滚下楼梯,和阿毛抱做一团,小祥缩到桌子下面,把桌子顶起一人高。
临死前,这个吸血鬼记起来自己原来是个人,可惜没处去买后悔药。吸血鬼不入轮回,死亡便是终局,不像人还有个指望。有一天我们也会走到这一步吗?沈振中打了个寒战,掠过阿毛他们脸上惊惧不定的神色,好像感觉到有看不见的魔鬼在空中盘旋,准备随时俯冲而下,把他们全部吞下去,去填它无底洞似的肚子。
等适应了来人的枯骨状态,没再生发出来其他特别的妖怪,四人慢慢恢复了常态。小祥以蹲踞之姿蹭过去,从残骸的衣服里翻找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收获了一张对折的纸片,字他认不全,还是递给沈振中。他展开来,是一张户口簿复印件,上面有一栏赫然写着周可爱的名字,原来如此。沈振中的仇家人数更多,更有钱和势力,他们没有这一页纸,也迟早会找上门来。
如果不是黄家村的这个人的到来,他有好一阵子想不起来自己的一半过去了,那些恨,那些厌恶。好像自己一直是锦绣社区十元店的小沈,身体里的烈马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他肯慢慢接受现实,在可能的范围内有所作为。在城市里有很多怀才不遇的年青人,他是其中一个,都以为自己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往前冲,四面都是现实阻碍,青春不能充分燃烧,日渐焦躁不安。终归,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有时间,没有未来,粉饰太平的假东西做得再漂亮,还是不对。
边踱步边把纸张撕成碎片,扔了纸片,沈振中心里有了决定,“这里不能待了,我们得离开。”
阿毛难得沉重地答了一声,“好。”他明白他的意思,扔的不止是纸片,他是要把家给扔了。
沈振中立刻积极行动起来,叮嘱阿毛,“你看着点儿小祥,什么年月的破席子搪瓷杯就不要带了。你自己的东西也差不多点儿。”
可爱惊魂未定,仅听的见他们的只言片语,“离开”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在她小时候,他们多次急惶惶抛下经营了一段时间的生活。因要随时做到拔腿能走,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着贴身必不可少的东西。阿毛和小祥收拾好的包袱,沈振中还要精简一遍,生出无数的官司。他们披星戴月地赶路,买最早的或最晚的一班火车票、一班船票,初时紧张刺激,几次便驾轻就熟。直到他们来了H城,开了一元店后,才算真正地安稳下来。
这些年,连沈振中都积了不少身外物。东西最多的还是周可爱,阿毛次之,小祥排在第三。既然是逃难,当然要带上最要紧的东西,还要看安排好的路线怎么走,有了目的才能有针对地选择,有用没用的界线一划,不管多喜欢的都得搁下。可爱飞快地在脑海里列着单子,同时思维分了无数小岔:若是去海南岛,夏装要多包几件,泳衣得有,我的羊卷毛大衣自然不用拿了。要是往北去,鹅绒服非带不可,冬靴至少两双。会不会干脆直接去奔昆仑山?可惜等不到拆迁那天了,要是全权委托给王阿姨,折算成现金打到我卡里,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她不可以这么自私,光想着自己,她要帮沈振中多拿上些书。可爱想到这里,立刻招呼小祥,“小祥,帮我把我卧室衣柜上的最大号的皮箱拿下来,我要用它装东西。”
“你拿皮箱干什么?”沈振中揪住了容易被人召之即来呼之即往的小祥。
“咱们要走,总得打包行李,带上重要的东西吧?放心,累赘多余的东西我不会带的。”可爱贴心地加以解释。
“是我们要走,与你有什么关系?”出自他口的是最冷淡平和不过的语调,却像冬日的惊雷碾过她的耳膜。何时起,我们不再包含周可爱了?她顿时结结巴巴,“不,不,带我走,走,吗?”
他低头专注地收拾他有限的几件衣服,眼角的余光都舍不得给她,“不带你,很稀奇吗?带你,你又有什么用?”可爱拼了让自己头痛,深入灵魂地想了一想,她这个人,真是没什么用,字字真理,辩驳不得。她求助的目光依次投向阿毛、小祥,他二人心意相通,同时回避可爱的视线。我们三个是已死之人,已经搭上了一个活人,还要再搭一个吗。你多大人了,懂点事,不是不带你,留下你,你才能活着。
可爱拼命收拢散乱的心神,告诫自己要冷静下来,试着和沈振中谈谈,然而他从不开玩笑,也从不听别人的。“我,我有用,我可以开车,开车可以跑得很远。我们找个没人的深山老林一躲,中国这么大,他们找不到的。”论法力,她比不上外公一根指头,何况是连外公都对付不了的敌人。她脸皮还没厚到夸说靠自己的法力制胜的地步。
沈振中淡淡地说,“你来开车,我们不是死得要更快些。”此时要是笑,得罪两个人,阿毛硬生生把心窝里长出的笑咽下去,卡得喉咙生痛。
沈振中把宝贝词典放到箱子里后,一阵厌倦,真没什么值得拿的,“我们又没有亲缘关系,答应你外公把你养大,已经做到了,还要怎么样?”他扣上箱盖,继续说,“你长大了,不能一辈子靠我们。”
“这二十几年白过了,所有的照顾关心都是为了你的信义?和我这个人半点关系也没有吗?”这声音不像来自这个周可爱,像是每个年龄段的周可爱一起发出的不甘心的和声。都是那个黄家村的人不好,早知道她绝不会让他有机会踏进十元店,捂着他的嘴拧着他的胳膊把他推出去,让他自个儿去死。十元店里只要四个人就行了,多进一个都会兴风作浪。大家一无所知地一起等着,反正将来不是死就是活,铁口神算都不敢说不对。等那些妖怪真找到这里,他要临时抛弃她可就来不及了。
沈振中把情绪关进了重重牢笼,层层上锁,他终于可以一点儿不带感情地掰开可爱抱住他胳膊的手,她才知道他每次叫她起床有多么温柔。此时距离她清早起床不过十来个小时,她突然从宝物变成了垃圾,这是任谁都受不了的。
可爱固执地继续挡在他面前,沈振中伸出双手摁住她的头,让她的眼睛只有他,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他含着留恋和哀求的声音进入她的耳朵,“忘记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好好生活。”他努力柔和地去清除她的回忆,春风细雨把可爱的整团意识包裹起来丝丝渗透,却出乎意料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两人的神识猛烈碰撞,同时全身震动了一下。一震之后,可爱确认完了她经历的是真实还是幻觉,顿时醒悟过来,刚才他对她做了什么事。她像看一个叛徒一样看着沈振中,“你怎么可以把催眠用在我身上,要是我的神识弱一点儿,我的过去就被你剥夺了。那些记忆全部是属于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你也不行!”他竟然做得这样绝情,果然在他心中,她不过是路人甲乙丙丁一流的人。她抓住他衣袖的手缓缓垂落,只觉得自己奉上的一颗心如同被剥去鳞甲的牡丹虾,还要片成刺身,沾上芥末,到处刺拉拉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