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值得永久纪念的晚上,月亮稳稳地挂在中天,它周遭的云层有些潦草,好像彩券的刮奖区三两下刮出了个月亮,确认了是谢谢惠顾的结局,就此死心收手,放着周围的一团糊涂不加理会。即便是乱云缭绕,丝毫没碍到银亮的清光洒在这个城市最僻静的街道上,从月亮的视角才能看到,此时有一个男人正弯着腰踉踉跄跄地走着,他身体倾斜的角度极为刁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恶作剧似地将他随意拨弄,好像下一刻就会撞上什么,但在最后关头总能一一勉强闪过。每经过一个岔口,他都停下来露出深思的神态,原来他也不清楚自己该往哪里去。他似乎疲累到头了,挺起脖子看向天空,月亮的左半边像是被舔舐过了的橘子糖,呈现一个昏黄的虚影,不甚圆满,和他的末路穷途倒也相称。
他翕动着鼻子,仿佛从空气中得到了线索,顺着游丝判准了方向,继续东倒西歪地向前挪动,这种行路艰难的情况并非源自于他的腿脚不便,而是他的一条手臂要按住脖子,另一条手臂要按住胸口,还要一边向前寻觅,一边时不时回头警惕后面是否有人跟踪,一个人一颗心能有多大,太多思绪太多犹豫扰乱了他的步伐。单论体力,他确已到了强弩之末,甚至比一般健全的普通人还要虚弱。他在白昼躲藏,夜里更不敢休息,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没有钱,等于是一无所有。路上遇到好心的司机让他搭乘了很长一段时间,剩下的路程得全靠他的两条腿,靠他心里残存的不甘支撑着。
凭借二十年前有人遗失的一页户口簿复印件,他找到了这个城市,那个孩子如果还活着,到了适当的年龄,肯定要上学读书,那么最好是回到她的户籍所在地。一旦目标缩小到一个城市,从记忆里循着他们的气息寻找并不太难。也许是快要死了,他的直觉格外的灵敏,在全然陌生的城市的复杂的街道上顽强地一点一点儿修正行进的路线,总算让他捕捉到正确的讯号,虽然若隐若现极不稳定。
他终于走出了狭长寂静的小巷,一下子置身于繁华的中心,眼前是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和热闹喧哗的人群。很多人的充斥着酒精汗臭香水味的气息交织缠绕在一起,他又有些不大确定自己的判断,他心中原来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开始以十为单位往下掉。万一,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他们根本还在别的城市,没有回到这里呢?他自信隐匿得很好,又安知那些恶鬼不是拿他当个探路的先导,他所谓的逃出生天来其实是个圈套。他当然明白,心里稳当才好办事,但是总忍不住去胡思乱想,越想越惊疑,脚步下也显出了踌躇。
其实,他坚持这么做的意义何在?最后大家不是一样是个死,即使他通知到了,他们提前有所准备,无外乎是战或是逃。他们的本事比他强的不多,人数又少,掌握先机能多几分生存下来的把握呢?但是有卡在喉咙里的几句话他还是想说,这将会是他的遗言,活没活明白,那死要死个痛快。
他死到临头,身体的机能渐渐衰退,心中幻象丛生,恍恍惚惚间回想起为什么自己会放弃做人,成为吸血鬼。他对这世界有知觉以来,见到的都是灾荒祸乱,祖辈、父辈终其一生,心心念念想吃上顿饱饭,为此佝偻了背,磨糙了手,困在地里哪儿都去不了。他恨死了用汗珠子辛勤灌溉却没给他们足够回报的土地,世间万恶之首不是旁的,是人活着要吃饭。衣食住行其他三项能一简再简,没有绸便穿棉,没有房子还能住山洞,没有车马还有一双脚。唯独食上头,少一顿半顿还好说,要是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肚子一饿,心就会慌,饥饿能把心啃吃了,吃完了,心以为自己还在呢,然而已经不再是原来那颗心了。
挨得了经年累月的饿,挨不过不知道哪一天饿死的绝望,脸面算什么,到了那个境地,一个杂合面饼值一个黄花大姑娘,甚至母非其母,子非其子,人人都是一堆可食用的血肉。他有记忆以来,好像始终在饥饿里煎熬着,最凶险的那一年,他和全村的人把一切能找到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将田野啃得光秃秃的,都以为这回一定完了,彼此不经意时对视的眼神冒着寒气。是黄家村祖先保佑,他们命不该绝,有出门逃荒的人带回来了活路。走上这条路,不但以后再也不用为吃喝犯愁,还能长生不老。人是到处都有的,衰弱的,将死未死的,都将是他们的牛羊鸡鸭。听说,有些村子为了活下去开始人吃人了,他们是不一样的,人肉多么污秽啊,他们只喝红彤彤的血,血是骨肉中提纯出来的精华,是甘露与水的区别。
那一年,黄家村抽了生死签,舍了一半的人,保住了另一半,他是他们家幸存下来唯一一个。直到现在,他没想过后不后悔,只是觉着也许大家伙咬牙再撑久一点儿,挺过那一段儿,黄家村固然还是得死一半的人,但黄家村的后人能活到现如今不费劲就能吃饱的年月。现在吗,等他咽了气,黄家村就正式死绝了,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七十多年前那些人在死的时候仍然是人,而他已经不是了。
他在路上捡到过半包饼干,是一个胖孩子一甩手扔到地上的,扔的时候还撇着嘴说,“不好吃,奶油怪腻的,不是巧克力味的我不要。”旁边妈妈模样的女人哄着孩子,“不好吃咱就不吃,都怪我去晚了没买着,下回我再给你买。”
他看得目瞪口呆,敢情这糟蹋粮食的行径没有得到一顿板子,还是可褒奖的?他还可从来没吃过饼干呢,手指不由自主拾起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袋。他想试着重新像人一样进食,把里面的饼干一把抓出来塞到嘴里,嚼都不嚼全部硬吞了下去。多少年前丢掉的本能要捡起来谈何容易,舌头还能尝出来砂糖的甜和小麦粉的香,但是他的口腔、肠胃旗帜鲜明地抛弃了他,它们拼命排挤要进入他体内的异物,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并大获全胜。然后,他蹲在墙角里吐了个昏天暗地。
他感觉到生命一点一点在体内流逝,这一次是真的了,和以往玩过的死而复生的蒙钱把戏不一样。今晚是他的最后一搏,如果还是找不到他们,他自度精力神气都到了极限,那么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会自动向着那热情得像火的敌人走过去,求它赏个灰飞烟灭。
但是眼下,他绝不能死,心里还沉甸甸悬着未了之事,也许是对二十年前袖手旁观的后悔,也许是不甘心死的无声无息,所以要走得再快一些,找出一条路来,死也不能让那群恶鬼轻易得逞。他是抓不到,咬不着,做一粒石子硌他们一下也行。
报应,全都是报应。长的天仙似的女吸血鬼专程到黄家村这么乡下的乡下地方来,打听二十年前的旧事,真是色令智昏,以为她壳子是观音,瓤子也是菩萨。他们此行为了什么恩怨本来就和黄家村无关,上百号人也不会怕连跟着她在内的五六个吸血鬼,自然对当年的事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连村舍院落都带她去一一看过,浑然忘了二十年前把黄家村变成修罗场的始作俑者是谁。
村里的不少小伙子傻乎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帮她采了几支花,抢着为她打来井水洗手。观音掏出一块丝帕拭干了十指,一转身露出血红的眼瞳,变成了罗刹。当时也是月光笼罩,她身上平添了一层银雾,笑吟吟道,“谢谢你们说的这么详细,我想知道的都有了,那我们开始吧。”
这一回轮到他的乡亲像鸡鸭牛羊被豺狼捕食,曾经误入黄家村的背包客在他们面前有多弱小,他们就有多弱小。当一个吸血鬼靠近他,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恐惧,他以往从被他吸血的人脸上看到过的一模一样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同。黄家村的人都长的不算好,不合吸血鬼的胃口,他尤为最,那个吸血鬼吸去了他大半的血,就嫌弃地把他扔到死人堆里。他忍着装死不动,等着惨叫声渐息,直到他们从容不迫地离开,才忍着伤痛连夜从后山逃了出来。
他在路上准备吸食个把普通人的血来补充元气,那人被他一咬,竟挣脱了他的手臂,嘴里叫着疯子,头也不回地逃走了。那点子血液入口,就燃起一团火焰,流到哪里烧到哪里,像一把岩浆聚成的利剑,刺穿了他的口腔食管,继而在他身体里上下翻腾。他不敢置信,反复掀开衣服查看,身上的大小伤口竟然一个都没有长好。难怪对方不在乎他死没死透,原来早已料到他绝没有活下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