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可以洗澡?”黑猫没有求知欲,听过就算,它楚楚可怜地看着小祥,人不人的和它没关系,能让它洗澡就行。它的主人说过,只有美才是真的,恒久的。它现在的面貌再拖几天,要丧失活下去的勇气了。
小祥扬着像没被挠过似的笑脸,“已经烧上水了,现在天气虽然热,也还是热水洗得干净舒服。”
周可爱总算悻悻归来,她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黄狗最后被她堵在街角,它已经绝望了,准备任人宰割。她才发现传音铃不见了,全身拍打过,连袜子都脱了,只好临时在沙地上画了个可供神识交流的阵法,功效时断时续。可怜的黄狗在动物中属于沉默寡言的类型,60厘米以下的社区八卦还是被她逼着交待了不少。
可爱进门的时候,阿毛像看见救星降临一般,然而一看可爱的神情,就知道她空耗了大好时光,辜负了他的一片期盼。他憋着的气都冲着可爱去了,两只手臂一起上,勒住她的脖子,让她把吃了他的吐出来。两人就地扭成一团,可爱被抓散了马尾,阿毛比较吃亏,他的头发花费了四百八,可爱的头发是随便扎的。可爱咧着嘴辩解,“你又没限定日子,我还有三十六计没出呢。”
“我还能等你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吗!”阿毛揪住可爱的衣襟,自由的那只手去摸她的钱包,可爱显出护卫钱包的强大勇气和决心,阿毛一时攻克不下。
沈振中眼神飘移到别处,咳嗽了几声,掩饰内心的尴尬:两个大人在一只猫面前这么丢人,而黑猫明明饿极了,却不肯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自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一步都没走好过。
他给小祥使眼色,小祥心领神会,一人一个分开阿毛和可爱,把气鼓鼓的两个人按住了,然后他双手撑着桌子,目光炯炯盯着大家,“黑猫遇到的那个人就挺可疑的,我们先从他着手吧,如果只是喜欢猫,根本不用到垃圾箱里去捡猫,小李一直慷慨大赠送,基本社区的人都知道。这些事发生几乎都是在白天,犯人的胆子真不小,他能避过启明星广场的摄像头,对这一带肯定很熟悉,很可能他就是住在锦绣社区。”
沈振中转向黑猫,“要办成这件事,需要请你帮我们一个忙。”
黑猫和人打过多年交道,很是机灵,“你不是想用我做诱饵吧,你们太没人性了。”
小祥抢过传音铃,“不白让你帮,不超过一百块的要求,我全都满足你。”按身量体积算,这份收入是天价了。
“我以前吃的猫粮都是进口的。”黑猫有些不忿,自己何时沦落到一百元能收买的地步了。
周可爱重新扎好马尾,阴森森地说,“这些猫肯定都已经凶多吉少了,死人尸体不好处理,处理猫还不容易。我看过的一本侦探小说上面讲,如果某个地方有小动物频繁被杀害,凶手慢慢地不会再满足于杀戮小动物,他要想要更多的快感,接下来就只能杀人了。按照我们目前掌握的猫咪丢失的地点,画成图,连起来是北斗七星。他要是想画出十二星座图,还要丢不少的猫。下一个可能轮到你了呢。”
过往的生涯使黑猫误以为自己也是人类一份子,它对可爱不负责任的胡乱推测起了深刻共鸣,全身的毛炸开了,一下子变得富态极了。
可爱头上挨了沈振中一下,“现在说猫呢,不要制造谣言。你吓唬它干什么?”
他亲自安慰黑猫,“锦绣社区一向有很多流浪猫,它们在这里过得很快活,把坏人找出来,是为了猫群的利益,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不管怎么说,做了坏事的人也应该受到惩罚。我们几个可不是普通人,你的安全尽管放心。”
“退一步讲,我们丢的一篮子猫,是别人的,如果找不回来,都要家变了。”沈振中低声下气可是很罕见的,为了阿毛和小祥他不得不这么做。
黑猫不懂得他低姿态的珍贵之处,只是凝神盯着沈振中的脸,富贵险中求,它又想起老主人常挂在嘴边的话,“赌了,反正我一无所有。”它和沈振中三击掌达成交易。
作为外猫,它之前不肯吃东西,现在作为临时雇员,它要求食宿全包。黑猫先是饱饱地吃了一顿加料的骨头汤拌饭,又被很好地清洗了一番。黑猫展现出一只有教养的家猫的良好素质,即使可爱把沐浴露泡沫弄到它眼睛里,它也能忍耐不做声。它沾了水,毛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显得瘦骨嶙峋,确实吃了不少苦头。周可爱虽然带着传音铃,彼此几乎没有交流,她间或问上几句,“水热吗,要我轻点嘛?”黑猫都极力忍耐着,以喵喵回应,它既不过分冷漠,也不过分亲热,它以前的保姆都喜欢它不给人添麻烦的劲儿。
可爱抖动着电吹风徐徐吹干黑猫的皮毛,它重现出毛绒绒的轮廓,不能明着夸自己的手艺,于是赞叹一声,“多漂亮的小公主。”
“我是公的。”黑猫终于忍无可忍了,猫也是有尊严要捍卫的。可爱硬着头皮重复了一次,“你弄错了,我说的是小公子。”说是传音,实际是神识交流,她还想用谐音赖掉。
经过精心打扮之后,黑猫的皮毛闪着媲美真丝的光泽,这回上次的坏人一定认不出来他和它交过手,吃过亏。黑猫看了镜子里的新形象,觉着骨头汤拌饭以后都配不上自己了,以色壮胆,它提了新要求,“给我买些正经猫粮吧,我不吃老鼠,眼睛夜里快看不清了。”
阿毛看透了沈振中,沈振中把他的心看得一文不值:得到它的人没什么增益,得不到的人没什么损失。他也是有感情、要颜面、讲信誉的人,必须得把猫找到,才能扬眉吐气,等小祥来求他原谅,再摆摆架子。小祥为这点儿小事给他脸色,还算是男人吗?相较之下,猫也算不上讨厌了。
阿毛向可爱借传音铃,十足讨债的款儿,他现在不怕得罪人。可爱怒视他一会儿,把铃铛甩给他,这就算是停战了。
黑猫当晚住在客厅的沙发上,经典的猫式盘卧,身上盖着一块旧毛巾。它打着小呵欠,但不想睡,又过上有瓦遮头的日子,它要好好品一品,最好能存在记忆了,随时调出来用。
阿毛估量别人都差不多睡了,溜到客厅,在黑猫身侧坐下,“哎,你要是不困,咱们聊聊行吗?我都多少天没好好说过话了。”
黑猫饱暖后,正感孤寂,有人相陪,正合它意。它的主人常对它吐露心声,当然不指望它能回答,然而自说自话后就舒服多了,还感谢它善解人意,“你说吧,我听着呢。”
阿毛磨了一会儿牙,“他们都冤枉我,我的清白现在全指望你了。”
黑猫的智力相当于八岁的小孩,非常聪明懂事,“我答应了,会帮你们找到坏人的,你不用和我拉关系。我不是傻子,你不喜欢猫,还勉强自己靠近我。一般人看见猫眼神都带着惊喜啊,怜爱啊,可你没有。”
以场面人自居的阿毛,被说中心事有一丝不自在,“也不是,我以前遇到的猫毛病太多,你这样的猫挺好的。”
“我吗,挺好的?我主人的孩子就特别讨厌我。”黑猫也有满腹的牢骚想一吐为快,“我长得好看,一直都很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很多人不喜欢黑猫,他们嫌弃纯黑的皮毛配上一双琥珀似的眼睛,像有人从黑暗中向你窥探。我不是那种纯黑的猫,我顶漂亮了。”
黑猫停顿了一下,随即说,“我的主人突然倒在地上,怎么叫都不醒,我已经最快速度跑去邻居家叫人了,但是还是来不及救她。她的儿女说全怪我,要不是讨厌我,他们就会和妈妈一起住,能时时刻刻贴身照顾她。”
阿毛双臂搭在沙发靠背上,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这些都不过是借口,你的主人死了,做儿女的当然不开心,把过错推到你身上,他们心里才会好过些。”
“他们把我和我的攀爬架、毛绒玩具一起扔到垃圾箱里,我尾巴尖现在还疼呢。我想带着它们走,一样都拖不动。”黑猫当时一顿连抓带咬,全部家当面目全非,拖着走上五米,还是曲线前行,保洁拎着扫把打过来,它只能放弃了,等于净身出户开启新生活。
“太狠心了,怎么说你也只是小猫,又不会和他们争家产,这么对你,过了。”阿毛不由坐直了身子,对黑猫描绘的凄凉画面微微动容。
黑猫有了舆论支持,底气提升,“你也这么认为吧,亏我还在墙上用爪子挠出来保险箱的密码给他们。他们要是没有密码,硬开保险箱,准把里面的古董弄坏了。”
阿毛抬了抬眉毛,觉着好像哪里不对,“随便问一下,你以前也挠破过墙吗?”
“有过几次。”这等无关紧要的事,黑猫也记不清了。
“你的主人,她不打你吗?”阿毛小心地试探。
“主人怎么会打我呢,我又没做错事。她说,太好了,墙纸早就看腻了,正好可以换成新的。”
阿毛嘴角抽抽,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真是百行万业的至理,黑猫的故事听着这般耳熟,好像乾隆驾崩嘉庆掌权后,和珅的下场。
黑猫陷入回忆出不来了,“她总跟我说,‘你出去玩不要紧,玩的开心点儿,记得回家就行了’,我现在没有家可回了。”
见黑猫沉痛地垂下脑袋,阿毛耸耸肩,“我从二十几岁才开始有家,以前没有,也没耽误活着。”家这个东西,以后没有,估计他是活不下去了。他想,有黑猫的前车之鉴,我可不能把家弄丢了,要是小祥肯给个台阶下,自己干脆把错都揽在身上算了。他这是识大体,不是认怂,沈振中肯定能理解他。
“你呢,为什么不喜欢我?”黑猫一派天真地侧头看他。
阿毛忽然很想讲一讲他从没讲过的故事,黑猫又不会笑他,“我以前喜欢过一个姑娘,真的是很喜欢,我为了她差一点死掉了,结果她只是利用我。我还担心她因为我死了而难过,衣服都没换一身,湿淋淋地紧赶着去见她,她却得意地笑我是笨蛋。就连她的猫,我平时那么小心讨好它,它跳起这么高,在我鼻子上抓出了两道血口子。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们受点儿小伤,瞬间就能痊愈,她们发现我不是人,严声厉色地赶我走。”然后,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刚才你说的原来是你自己啊,不能讨厌喜欢的人,所以恨上了她的猫,它也是看主人的眼色行事的。这么说来,你不能算是真正讨厌猫。”黑猫不觉着那只猫有什么不对,它选定了主人,什么时候都是和主人一伙的,主人给它吃,给它住,又没让它斗恶犬,这点场面还是要捧一捧的。
一人一猫静默在黑暗里同时叹息,我真傻啊。它以为主人是它的妈妈,她的儿女是它的兄弟姐妹,相亲相爱的一家子。他以为她是他的初恋,他的最爱,他是为了她变成的吸血鬼,他都不敢提自己后悔了。伤口看似表面上已经愈合,而最初被重创的部分沉入血肉,拓印于心中,必须找回被摧毁的自尊自信,明天的路才能走下去,到明天,其实根本没那么容易,很多人都没撑下去。
阿毛下了定论,“所以说还是要自立自强,感情说变就变,何况那感情还有假的。”阿毛有沈振中他们,他笃定他们绝不会扔下他,还是黑猫比较不容易。他捏捏它的尾巴,鼓励它,“时代不同了,做猫的也要争气啊。听过穿靴子的猫的故事吗,也是像你这么大的一只猫,只有一双靴子,赤手空拳为主人创下一份很大的家业。”黑猫实在是一只美猫,收拾利落了不愁出路。
黑猫鼓起勇气,挺起胸脯,“抱抱我吧,我以后都要独自去奋斗了。”有多少日子没人抱过它,没有随时随地热乎乎的怀抱,它像被扒了皮似的难受。
阿毛张开手臂,“来吧,我和猫势不两立有几十年了,实际上是和自己过不去,从今天开始尝试怎么和猫和平相处,也不错。”黑猫嗅出了阿毛身上同样被人嫌弃的味道,又眷恋着人的温暖,在他胸前使劲蹭了蹭。
小李那头倒是一直没来人要把小猫带走,想到他随时可能不打招呼,让人登门来取,大伙儿都有些牙痛,催促黑猫赶紧每日高调地上街。沈振中亲自出马和黄狗谈好了,让它作为后援兼保镖,报酬是两斤肉骨头。这种东西肉摊老板一般都会白送,但是野狗不在他的赠送对象范围内,也算了不得的人情了。
黑猫每日来游荡,有规律地走成个蝴蝶结形,之前和阿毛的对话在它胸腔里激荡着,它要成为有用之猫,做猫中英雄。两天这么过去了,没任何动静,大家都提不起精神来了,准备再过一天就改变策略。
策略还是奏效了,这天中午,沈振中正招呼客人,黄狗突然摇头摆尾地跑进十元店,咬住裤脚把他往外拽,客人被黄狗的热情吓跑了,也不劳他招呼了。他醒悟起来,要用传音铃,“什么,有人把黑猫装进麻袋带走了,在哪里,快带我去。”黄狗从出事的地点开始一路嗅一路走,最后它停在田记香辣兔头店门口狂躁地大叫。兔头店不大,只有熟食橱窗和后厨两部分,玻璃柜台里整整齐齐码着兔头、兔腿,上面铺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汪汪的泛着光,一看就知道烧得很入味。沈振中对黄狗很失望,“错了,我们要跟着黑猫的气味。你要吃,等事办完了我再买给你,听话啊。”黄狗却怎么都不肯走,自有它的坚持,它此时的心声一团乱,兔头出现频率奇高,传音铃根本读不顺溜。
沈振中手上略用力,牵不动它,再多一分力黄狗脖子该断了,明白拗不过它,认了输,还知道兔头好吃,这狗一点也不傻啊,“你倒是跟可爱一个模子出来的。也罢,皇帝不差饿兵,你等在这儿,我去给你买。”他一推开门,黄狗狂吠着从他两腿中间抢先冲进去,直奔厨房,一口咬住店主老田油腻的围裙不放。沈振中大吃一惊,兔头他请的起,这么个大活人可不行。他一面跟老田道歉,一面试着去抓住黄狗。黄狗展示出过人的灵巧,腾挪躲闪中,无论老田斥骂还是踢打,就是不松口。沈振中不多使点力气不行了,他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忽然眉心一紧,他听到像猫似的微弱呻吟声,从老田身后的一个箩筐里传出来。
沈振中拨开老田,从筐里拎出来一个麻袋,解开袋口,从麻袋里立刻跳了出来那只黑猫。黑猫重见天日,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汇报,“快抓住他,他不是个好东西。他用猫肉冒充兔肉,做的无本买卖。”黄狗心智不全,表达不畅,自己也着急,看见黑猫好好的没事,马上消停下来,围着沈振中转圈索要肉骨头。
老田嚷嚷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这是厨房重地,禁止闲杂人等进入,你把我的祖传秘方偷学去怎么办?你还带着狗,瞧吧,把我的猫都吓坏了。”
沈振中看了看老田,又看了看玻璃橱窗里吊着的兔头、兔腿,声音凝重地说,“这些,都是猫肉啊?”他没学过生物,也不爱吃兔子,宁愿是黑猫胡说八道。
老田一愣,在围裙上擦着的手顿住了,“你怎么看出来的?”随即满不在乎地说,“吃起来味道差不多,像广东人那么会吃的,才爱吃猫肉呢。你从来没光顾过我,你不懂其中的妙处。”
沈振中火气上来了,老田为了一点儿钱,搞的他家反宅乱。他一字一句,“上门的客人都是冲着兔肉来的,冲着你祖传的手艺来的,你骗他们吃猫肉。你的良心呢?也卤煮了卖给出高价的了?”
“你别出去乱说,我这里有真的兔肉,我做给我自己下酒的,你带点儿回去给你家可爱吃吧。”老田从冰柜里掏出四条兔腿,扯过一张油纸包成个小包,往沈振中手里塞。
沈振中推开了他递过来的贿赂,声音冷厉地道,“她在减肥,忌辛辣油腻。”
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人,老田瞪着眼睛指着门口,“带着你的猫狗给我滚出去,不买别捣乱。我给你兔腿是看得起你,你少在外面胡说八道,我知道你家在哪里。”
老田色厉内荏、外强中干,沈振中手心发痒,舌头也发痒,“我不是也一样,知道你家在哪里。”
不是他们来的及时,老田的刀都磨好了,黑猫从鬼门关前打了个转,惊魂未定,向沈振中表示借铃铛一用,它要和老田亲自谈谈。沈振中把铃铛解下来,挂在老田手上,帮他把拇指和食指捏牢,十指连心。架没掐起来,老田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呆呆地看他如此这般的操作。
黑猫抻长了身子,猛地跳到老田肩膀头,一阵狂抓乱挠,伴着声声尖叫。老田是胖厨子的典型,当然不惧这么大点的猫,一抬丰肥的手就能把它撸到地上。突然在他心头有个声音响起,他四处张望,寻找不到声音来源。沈振中是一脸愠色,紧紧闭着嘴,更不可能是黄狗黑猫说话,这里又没旁人。他凭空听到了天外来音,面色惨白,汗水从额角分几路滑下来,脚一软跌坐在地,嘴里好像自言自语,好像对谁告饶,“猫大爷,我知道错了,你饶了我吧。”完全不像之前那般理直气壮。
沈振中看着老田像中了邪似的,他收回铃铛,问黑猫,“你和他说了什么,把他教育成人了?”黑猫若无其事,回复两个字,恐吓。沈振中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外貌年轻过老田三十岁,个子高出他一头半,居高临下指责都不起作用,黑猫的恐吓,能让老田失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