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不独他一家丢了猫,阿毛有了个主意,从沙发上翻身坐起来,“咱们这么办,等接猫的人来了,我来催眠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把猫接走了,到时候猫就该他负责了,跟十元店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沈振中瞪大了眼睛跳起来,阿毛嫁祸的方法十分的馊,企图败坏他忠厚传家的门风。
小祥开了腔,“阿毛,别总想着推卸责任,那不是一篮子土豆,是活生生的命。”失猫事件意义又升华了,阿毛两颊腾地烧起来,小祥是在侧面指责他是贱人。
小祥喜欢猫,对它们是精神恋爱,并不在于朝朝暮暮。令他最不甘心的是,他的篮子是晚清年间的产物,编织繁复,纹理细密,擦亮了和新的一样,足证它有多耐用,如果现在买一件差不多的,要按艺术品的价格才能买到。即便小李不追究猫的事,那也得把篮子找回来。
沈振中更加辛勤地四处打听,在电线杆子上覆盖了无数小广告,一时间,平静的锦绣社区掀起了波澜,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梦见到处是猫,抽屉里卧着猫,柜子里躺着猫,打开门蹿出来一群猫。
沈振中奔忙了好几天天,觉着岂能尽如人意,做到无愧于心,他谁都对得起,可以停手了,老老实实去和小李道个歉,要打要罚任由他,事情该了了。道理是这个道理,问题是谁去,小祥觉着自己无责,阿毛觉着自己无辜。当事人小李还不知道社区沸沸扬扬的失猫事件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热心地劝丢了猫的人不用费事找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喜欢猫可以去他家领几只。他家有两只母猫,社交活跃度很高,交替着生小猫,又不好随便扔到大街上。他要为这些小猫谋划前程,找条出路,也很辛苦的。
吸血鬼的速度和力量是武办法,这件迷案分明需要的是文手段,药不对症。阿毛认为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小祥不但没有开口道歉,还不依不饶地继续把他当嫌疑犯看待,这些天对着他一副正气不侵的样子,分分钟要抬出狗头铡伺候。以前的老好人小祥怎么变的他都不认识了,这日子犹如扎了他一身的刺儿,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被动挨打不是阿毛的做派,他主动邀请周可爱去外面小摊上吃饭。沈振中自己胸怀不畅,推己及人,极尽所能安慰阿毛和小祥的精神创伤,周可爱的物质需求反倒卡得死紧。他为了安抚他们,根据他们各人需求,私下给了他们每人一笔钱,阿毛算是因祸得福,手头一下子宽松起来。
可爱粗生粗长,毫无生活品质,到更好的地方招待她纯属浪费。两个人在H城著名的美食一条街的露天烧烤摊挑了个相对干净的四人小桌坐下,可爱是欢天喜地,阿毛又要当心烟飘过来熏了头发,又要注意红油溅到衣服上,坐立难安,好像身上生了跳蚤。可爱拿着菜单,豪迈地指指点点,生蚝扇贝论打,羊肉串论把,螃蟹小龙虾黄瓜青椒香菜盘成了翠绿嫣红的巴比伦花园,为了健康她还点了若干韭菜金针菇娃娃菜。
可爱像大饥荒幸存者一样,带着虎狼气象大口吞咽着,阿毛让她慢着点,别噎着。连摊主都来过问,两个人点这么多足够吃了,烧烤剩下来也不好吃,给别的客人留一点吧。待到看着可爱一个人大吃,阿毛只要了一瓶啤酒陪坐旁观,摊主心想,要是每个客人都这么能吃他早发财了。
等到可爱剔着牙打着嗝,一结账,数目十分惊人。阿毛左右打量着她,“啧啧,从你吃的东西上来看,你实在是算得上很瘦了。”他略显做作地叹息一声,“你说大家这么多年兄弟了,小祥为了几只猫,跟我闹成这样,我不是连猫都比不上吧。”吃饱了的可爱,智力也得到了补给,她诚恳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为了篮子。”阿毛几乎要给她的诚实气笑了,“那,我还不如篮子,一个破篮子,至少猫是活物吧。我承认,我以前对他的态度是,当他是小兄弟,不那么客气。你觉着,是不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等着抓住我的小辫子报复我啊?”
“你想多了,肯定是为了篮子,嗝……”可爱见过小祥擦拭篮子的满眼温柔。篮子是他死去的老婆编的,小祥就弄到这么一件和她有直接联系的东西,这么多年带着怎么不方便也没扔下,看一次想起来一次自己没钱给老婆买金戒指银手镯此类精巧的纪念物,就要捶胸。
“猫也罢,篮子也罢,我不能眼睁睁地背这个黑锅。今天这顿算是订金,找到猫还我清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帮我办得妥妥当当的,下一顿请你到五星大酒店。”谁给阿毛的勇气,开口就是五星大酒店,这里要注意,五星大酒店不等于五星级大酒店,H城城南确实有一家五星大酒店,主营饺子拌面。
周可爱平生没踏足过城南和五星级酒店,她挺满意,微笑点头,“你瞧好了,包在我身上。”她抓住阿毛的手晃了晃,以示义士之约,小龙虾的油汁糊了阿毛一手。
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阿毛选择周可爱,是看在她,物虽不算美但价的确廉的份上。可爱能被人倚赖的地方,在于她乃是个家学渊博自学成才的业余道士。
可爱惦念着让阿毛早些兑现承诺,一回到家立时翻箱倒柜,激扬起半人高的灰尘,前后翻了两遍,才在箱子缝隙里掏出一个外公留下的蝴蝶盘金绣缎面荷包。荷包看着很干瘪,不像装了东西的样子。她小心解开封口的绳结,从荷包里面倒出来一枚不足一厘米的细小铃铛。收藏得这么隐秘,自然不是普通的铃铛;收藏得这么随意,也高级不到那里去。
铃铛是天机门传下来的唯一一件重要的法宝,因为材料不值钱,一向很安全。它的名目叫做传音铃,有它在手,便能听懂有灵性的鸟兽花木之音。本来有一对,分属一阴一阳,沈振中他们过了不少年颠沛流离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这一枚雄铃了。铃铛上镀了一层薄金,脱落了大半,转圈刻着奇古精巧的花纹,似篆非篆,上面有一个小勾,使用的时候可以直接挂在耳朵上,操作起来不容易遗失,还显着特别高深莫测。可爱小时候系了条红绳整天挂在脖子上,此时红绳还在,颜色鲜亮如初。她捏紧了荷包,仿佛看到五星大酒店正在招手请她进去。连续几天的青菜豆腐把她的味蕾都蚀掉了,阿毛的谢礼简直是及时雨。
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都不要紧,老旧社区里最多的是处处都有、时时都在的流浪动物,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乃至水里游的,都可以成为她的线人。常驻电线杆子的鸟儿站的高,望的远,然而对人很不亲切,可爱一靠近,一只两只相继扑棱扑棱飞走了,一次面谈交流的机会都不给她。她碰了几次壁,仿佛看到五星大酒店渐渐升高,一直升到云巅之上。可爱看见周围没有别的,只有一条癞皮黄狗,决定不挑拣了,有意向它打听消息。人和狗中间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距离已经是在传音铃覆盖范围之外。她一迈步向前,黄狗心有感应似地掉头狂奔而去。可爱愣了一下,立刻紧随其后,撒开腿跑了起来。
老社区里面的道路如蜘蛛网般纵横交错,周可爱在后面紧紧追赶黄狗,一人一狗先后经过锦绣社区里的招牌饭店。该饭店档次不高,实惠量多,本社区的人婚丧嫁娶还是很喜欢选在这里。沈振中代表全家正在里面吃喜酒,新娘是社区里陈阿姨的女儿,他出的普通程度的份子钱,人家也没主动提出阖府同请,他更不敢带可爱同行。可爱凡是看到桌上有按人头分不均的菜色,自然而然地想,总要有人多吃一份,那么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随即当仁不让地夹了双份到自己的碟子里。她一双筷子使得出神入化,锦绣社区无敌手。
沈振中在邻居专席坐了一会儿,把出席婚宴的人一一仔细看过,很想给周可爱物色一名共度人类一生的伴侣。可惜映入他眼里的,这个太肥似二师兄,那个太矮似土行孙,还有尖嘴猴腮、面目可憎的,言语乏味、口沫横飞的、抖腿、吐痰的,难怪网上都在说现在的小姑娘找男朋友不容易。他自信绝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之辈,都觉着亏待了自己这双眼睛。周可爱要是找了这样那样的男朋友,只能忍痛与其断绝往来,免得以后逢年过节一起团聚要时时注意回避视线。
他曾经对可爱丈夫的标准比孟子的要求多一条,共计“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美色不能惑”等四条。等他摸透了市场,对可爱的伴侣只剩两个条件,活的,男的。然而,以他的标准,狗苟蝇营、得过且过,不算活着,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不算男人,这就很不好找。
同桌的人开始相互敬酒,沈振中举起杯子时,正好瞄到可爱一阵风似的跑过去,他迟疑了一下,手中的杯子碰了个空,晃出的红酒一半洒在他的白衬衫上,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抽取一把一把的纸巾帮他擦拭。他要道谢,又要谅解,再向外看,早跑出他的视野了,自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到了晚上,猫固然没找到,可爱人也没回来,店里的气氛分外凝重。小祥当阿毛是透明的,阿毛捧心作窦娥状,每个人都等着沈振中担当包青天。
沈振中长于热战,破不开冷战,压力太大了,气都喘不过来,他找了理由离了家,舍弃启明星广场物美价廉的超市,特意穿过两条巷子去社区食杂店打酱油。在白天周可爱经过的地方,沈振中停下来,还在疑惑可爱当时到底是被什么东西追着跑,欢脱地又不像有性命危险。他看到左脚的鞋带有些松散,蹲下来系紧鞋带,抬起头的一瞬,赫然看到歪到60度的水泥电线杆子旁边有个铃铛。沈振中认出了这个东西,他身体僵了片刻,伸手把它捞起来,放在手心里仔细一瞧,铃铛上的红绳因日久年深很是脆弱,一动就磨断了。他心头火苗窜出一尺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铁定是她撒着欢跑的时候,红绳断了,刚好把铃铛甩了出去。
沈振中把铃铛捏在五指之间来回碾着,心里暗暗把如何教训可爱编出了上下集,渐渐地手指微微发麻。铃铛开始轻轻颤动,自晃自鸣,发出清脆的叮铃叮铃声,在空气里滑出一圈圈可见的波纹,天地一肃,消去了一切杂音。有细弱的声音缓缓浮现在他脑海里,“请问,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吗?”内容清晰的如同QQ对话框里的留言。
沈振中东南西北都看过,没有任何发现,等低下头,看见一只黑猫迈着维密天使的步子向他走来。说是黑猫,并不是纯黑的品种,它的黑色斑纹里杂着白毛,爪子、肚皮也是雪白的,这种有个名堂叫做黑云摧雪。
沈振中是第一次亲身使用传音铃,明白了可爱为什么会把这个东西带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和仰着小脑袋的黑猫对了眼儿,“该找的东西我已经找着了。你经常在这一带活动吗?”
黑猫庄重地点点头。“那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二十几岁,这么高,这么宽。”沈振中比划着,心里却不太笃定,据说在猫的眼睛里,人类是缩小的,这么比划全无意义。超出他的预料,黑猫转了一圈眼珠,“你是说周可爱吧,她追着一条黄狗向西边跑远了。那只黄狗很笨的,胆子又小,跑得还慢。”原来周可爱不是被追的那个,她到现在都没追上黄狗,所以没回家,这就解释通了。
黑猫在锦绣社区里遇上过几次周可爱,十元店的疯丫头在社区各阶层间的知名度不低。她像旧社会的专事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子弟忽左忽右地围堵它,就差一把扇子遮住她的嬉皮笑脸,“你是一只猫,我也是诶,大好春光,咱们做个伴,一起玩玩呗。”黑猫从没见过有人如此疯傻,一两次以后在巷口再看到周可爱,提前转身就跑。
在锦绣社区,可爱没有失踪的危险,沈振中先不去管她,“你知不知道最近社区里的流浪猫,还有家猫,都跑哪儿去了吗?”
“我以前不住在这里,很少和这里的猫打交道。不过,最近这里的猫确实在变少,欺负我是外来户,和我抢地盘的野猫大壮,看不起流浪猫的家猫小花,我都好久没遇到了。”黑猫连蜗牛壳都没有,生活更加不易,没有时间关心仇人。
“你是流浪猫?”从外表实在看不出来,黑猫干净的很。虽然它的五官陷在一团毛里看不出它的微表情,沈振中感觉到黑猫不喜欢流浪猫的说法,它明显透出了冷淡,“我原来是有主人的。她死了,她的儿女不愿意养我了,把我赶出来自己生活。”
黑猫侧头摆出一个回忆往事的姿态,“没有家的猫就是野猫,接下来,物业把我赶出了豪华小区,我一路走到这里,再没人赶我了。”豪华小区位于H城市中心的中心,它不仅仅是名字豪华,更是内涵豪华,每平米单价顶的上锦绣社区五平米,随随便便装修又是一套房子的钱。
从豪华小区到锦绣社区,要穿过半个城,一路流浪,怎么说都是沦落。沈振中心里又酸又堵,传音铃不但传递了黑猫的思想,还把它的感情传了过来,他和黑猫此时异体同心,就想抱抱它摸摸它。为避免玩物丧志,父亲不允许他碰花鸟鱼虫,面对如此可爱的生物,所以全无免疫力。他将要伸手抚摸黑猫,忽然间又想起另一只不太可爱的生物还没踪迹,忍不住皱眉,算了,她不是当务之急,暂时抛在一边吧。他不信她还能带着狂犬病回来。
手一伸出去,沈振中注意到黑猫的脖颈处秃了一小块,似是新伤,他的额头出现川字,“你脖子旁边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虐待你?我去替你把公道讨回来。”
黑猫歪头去看自己的伤,样子更可爱了。“你说这个啊,我昨天运气好极了,在垃圾箱里找到了一盒没吃几口的烧鹅饭,正准备吃晚餐,有个人从背后猛地把我抱起来,突然被抱那么高,我当然慌了,四个爪子一起拼命抓挠,才从他手上挣脱出来。牺牲了区区毛发而已,他也没占到便宜,我的牙齿和爪子很尖利的。”
“你把他抓伤了?”能以牙还牙,沈振中气愤稍微平息了些。
“那倒没有,只是抓破了他的衣服。”黑猫不无遗憾,对不起它掉的毛。
“你看没看到他长的什么样子?”沈振中若有所思,不会那么凑巧吧,可能没有关系吗,也许这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比阿毛可可疑多了。
“他抱我之前我是背对着他的,之后我跳到地上立刻跑远了。”黑猫当时吓坏了,哪敢回头看。
沈振中顾不上考虑周可爱,连酱油都不打了。“去我家吧,详细说说这个事儿。我请你洗个澡。”
黑猫眼睛里明显一亮,光华流转,魔力更盛,这话说到它心坎里去了,连声说“好”。它看着挺干净,但是已经有味儿了,这是舌头舔不掉的。
沈振中四处一张望,幸好无人,躬身抱起黑猫返回十元店。阿毛彻底被命运击垮了,看着沈振中带只猫回来,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看天花板。
“这是咱们的客人,失猫的事儿要靠它帮忙。”他附耳和小祥交待了黑猫的来历,把黑猫和传音铃一同移交给小祥。
小祥自然很欢喜,把黑猫放在玻璃柜台上,“诶,你吃香肠吗,还是喜欢鱼干、牛肉干?”这等零食,可爱枕头上还有一点渣渣,喂猫是足够了。
“不用客气,我吃过晚饭了,吃太多对健康没好处。”黑猫保持高傲的派头。
“就当是宵夜,你看你瘦的。”那点儿渣渣可爱是不可能吃了,扔了又浪费,小祥觉着注定该是黑猫来吃。
“我的主人告诉我,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黑猫根本不为所动。
“她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我给你的是好东西,比你在垃圾箱里找的强多了。”没做吸血鬼的时候,小祥为省一棵葱钱,随便可以走上十里路,浪费唾沫他更不怕。
黑猫优雅地一摇头,“在我主人的葬礼上,有个胖老头儿说,死者只要被我们所纪念,便会得到永生。她说过的话我要好好记着,这样一来,她就没死。”主人死的太突然,否则一定会好好安置黑猫的,上了年纪的人不应该吃得那么油腻,黑猫要吸取教训。
小祥越看黑猫是越好看,他不知深浅,去抚摸它的头,立刻挨了一爪子,他吃痛地捂着伤口。黑猫抱歉地表示,“ SORRY,是条件反射。我很久没洗热水澡了,你最好消消毒。”小祥嘶嘶了两声,憨笑着抬起手给它看,皮肤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黑猫瞪大溜圆的眼睛,“你们不是人,人受了伤,怎么会好的这么快的?!”作为一只不大点儿的动物,一下子看穿事情的核心,小祥必须向沈振中请示,话该怎么接下去。
一只猫也没法散布流言,传音铃也不曾普及,沈振中便不瞒它,实话实说,“我们当然是人,还是好人,就是和一般的人有点不太一样,而那些不一样呢,并不是判断是否为人的根本。你是见识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