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串符支撑了这么久实属不易,终究还是化成灰落在地上,婴灵怪笑兜着圈子。可爱和沈振中两人背靠背,她张开护身的符纸,重造了个法阵出来。朱老板爬起来硬挤到他们两人中间,头都不敢抬起来。
沈振中安慰可爱,“别怕,有我挡着。天快亮了。”天亮了对他绝不是好事,也只有先顾好眼前。
婴灵找到了可爱的防御的缺口,沈振中于它多有妨碍,它故技重施,这回砸过来的一大堆的东西,不光是客厅的家具摆设钢琴,连二楼三楼的物件都飞来支援,把沈振中压成个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他把可爱踢到一边,也准备照样把东西抛出去,末了,婴灵把朱老板抓起来堆在最上面,朱老板哇呀叫了一声,他已经顶到三米高的天花板,要是掉下来,老胳膊老腿必定不保。他伸手按着天花板,“法师,你可撑住啊,千万别把我扔下来。”捉鬼救人,不能鬼没什么事,倒是伤了人的道理。沈振中咬紧牙,手腕用力使巧劲,一圈圈抖落这堆破烂家什,一面招呼可爱,“你先坚持一会儿,我马上来救你。”
可爱的符纸不值钱,不要钱,也有个限度,她的口袋只能装下这么多。和婴灵周旋,现成的符纸越来越少,婴灵是越来游刃有余,可爱是越来越吃力,根本腾不出手赶制新的。
沈振中的情况也十分不好,一把银叉子钉到他的手臂上,他咬着牙伸手要把它拔下来,手指一触像伸到炼丹洪炉里,灼烧地马上放了手,脊背随之被那一堆贵重的破东烂西压的更低了。婴灵伶俐,感知到他怕银器,专门发动银器向他招呼过来,只恨朱老板太有钱,件件都是真货,威力超过镀银的百倍千倍。
又飞来一把银刀扎到大腿上,沈振中是再也承受不住了,杂物山轰然倒塌,把他压在下面,朱老板哎呦几声,顺势滑下来,勉强算平安着地。
可爱看到沈振中银光闪闪的情形,急的咬破嘴唇,她发了狠劲,猛扑向前抱住婴灵,场内斗法转成贴身肉搏。这只小鬼不是纯然的灵体,肉身不过是半出生的胎儿,短手短腿,不是可爱的对手。婴灵想不到她还有这一手,可爱此时占了上风。她和它的没眼仁的白眼球近距离相对,偏过头不去看它,顾念着沈振中等她去救,强忍着恶心,手上用力紧紧掐牢它的脖子。婴灵龇牙咧嘴,顺着嘴角流出散发着腥臭气的黑血,它看似实体,又非实体,丝毫不影响它用意念操控,根本解不了沈振中的围。
婴灵的怨恨在亲密接触中传导给可爱,她全身笼罩在寒气里,滔天怨气之下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喊道,“朱老板,你对这个小朋友做过什么亏心事,快讲出来。它的本事是怨气结成,我不知道缘由,平息不了它的怨气。你要想活,就不要隐瞒一个字!”
朱老板慢慢从家具废墟上爬起来,带着哭腔道,“我说,我说。”
若说是涉及孩子,可能是当年那件事。他以前是个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和村里的一个姑娘谈起了恋爱。他得到回城的消息,想尽办法弄到了招工的名额,怕姑娘缠上他,把姑娘支出去走亲戚,自己不告而别。姑娘已经怀了身孕,遍寻他不着,打听到他回城里了,鼓起勇气一个人进城去找他。找到他的那天,正好他迎娶新娘子,姑娘在人群里看完全程,一路哭着回到村子里。她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孩子生了一半,露了头在外面,死活生不下来。死不是好死,又是未嫁女,父母早不管她了,有好心人把她埋在荒郊野地里。朱老板后来听说了,直道自己运气好。朱老板不知道的是,多少年后,母子埋骨的那块地被他买下来开发房地产,他去过几次工地,滞留人间的怨魂找上了他。
算起来,他身上该有四条怨魂,工人夫妇最弱,两个鬼,阴阳汇,要说厉害,还是被他搞大肚子害得一尸两命的女人更胜一筹,最厉害的还不是工人、女人,是婴灵。它在母亲腹中开始饱受苦楚,感知母亲的怨恨,出生时又一半在阴,一半在阳,一成婴灵成了四十多年。
可爱听了,也觉得朱老板这个人真是该死,偏偏人间律法还是管不到他。“他说的是不是你,你要如何?”
婴灵翻着眼睛,“我要他的命!”
可爱不好意思地道,“抱歉,你早让我知道,我决不会管这件事。既然一脚踏进来,天机门使命未达,我也是退不得的。”
可爱洒出最后一把黄符,结成法阵着重防守,她再没有余力进攻。婴灵一时无法攻入,细细寻找法阵的漏洞,黄符的旋转越来越慢,眼看撑不了多久,离天亮还早着呢。
沈振中终于从那一堆破烂里爬了出来,眼睛赤红,把银餐具扭成麻花抛到墙上,深嵌了进去。他的双手手掌皆是血肉模糊,靠一口气死撑着不肯倒下来。
见他没死,房子里阳气还是占多数,朱老板胆子又壮了,推搡着可爱,“你别总躲着,主动去攻击啊,我出了那么多的钱。”可爱重而稳,朱老板今非昔比,被反作用力险些推出法阵之外,及时被沈振中一把接住,推了进来。
满身血污的婴灵保持着头朝下的姿势,用两只小手撑着地绕着法阵行走。不管它是不是身世可怜,必须下重手将它击杀。沈振中的弱点已经漏了底,他扛过一次,经不起一再的折腾。
可爱划破手掌在手心画符,抬起手掌,掌心窜出一道电光当空向婴灵劈过去,这种招法极耗鲜血,不能多用。她的杀气渐盛,婴灵似有察觉,倒立的姿态不易左右挪移,要躲是来不及了。
可爱立刻要欢呼出来,婴灵身后的黑气里却分离出半个破破烂烂的影子横挡在前面。可爱吃了一惊,朱老板的冤家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出来,要是再一个比一个厉害,她已经是黔之驴了。
影子替婴灵承受了这一击,发出极力克制的一声惨叫,婴灵发起狂,蹬着腿拼命往影子里融,似乎是要用自己去补影子的缺损,它也跟着惨叫起来。
影子并不配合它,它越努力,和它泾渭更加分明。影子一离开婴灵身畔,独立出来,虽然只有薄薄一层,也能辨认得是个年轻姑娘,脸部浮肿,身体臃肿。影子并不反击可爱,径直飘到沈振中跟前,欣喜地说,“永领哥,你和从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过。”语气略含娇羞,可爱骇地说不出话,后悔带沈振中跳进了大坑。沈振中头脑清醒,他把朱老板拎到前面来,“你找的应该是这个吧。”影子转到朱老板面前,“是你?你怎么现在这么难看,原来那么多男知青里数你最神气了。你现在长得好像那个喜欢占女知青便宜的大肚子生产队长。你说要回城里,过更好的生活,就是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吗?”
她语调平柔,带着说不出的疑惑。这个身体曾经安居过她心爱的灵魂,如今已面目全非。好像还是昨天,他英姿勃发地对她讲述,他将来要搞科研,造一艘宇宙飞船,到月亮上去,到时把她和他的名字刻在上面。
从坟冢里脱身的这段时间,她意识时断时续,清醒时一直想找他,也埋怨过,我都怀了你的孩子,你还不要我了,也自我安慰过,他是要为国家做大事的,我不能拖累他。她知道过去很多年了,他不可能没有一点儿变化,但是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在历经沧桑后获得睿智,没有实现他的雄心壮志,他变成了一个猥琐怯懦、龌龊不堪的老头子,傲慢的少男少女在街上看见这样的人,会以为他一生下就是如此,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年轻美好。
“不对的,你不是他,你就是眼睛鼻子嘴和他生的像,你不要骗我。”影子认真地说。
朱老板扑通一声跪下了,“月琴,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们娘俩,你放过我吧,你当年也放过我了。”
影子怔怔,“你知道我的名字,真的是你?”
“我还记着你的生日,是4月1日。你喜欢大肉粽,一直想要一对刻梅花的银手镯,这些东西我现在要多少有多少。”
“真的是你啊?”破破烂烂的影子在空气里抖动着,似是长长吁了一口气,她转了个圈,茫然地冲着墙,“大肉粽、银手镯什么的,我都不用了。你以前跟我说的,都做到了吗?”
朱老板痛哭流涕伏在地上,“我没做到,我对不起你。我把你和那些话都忘了。”
影子俯下身子,伸手要为朱老板拭泪,手指穿过他的脸,直抵后脑勺,无奈地只得收回来,“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是心甘情愿的。如果你也是心甘情愿的,做没做到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