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趁机大摇大摆地进入了主卧,床上果然躺着一个人,一望便知是病人。他的面色青白浮肿,即便加倍消耗别人的生命用来维生,还是这样虚弱,仍然有一只脚没离开阎王殿。
病人看见眼前多了几个陌生人,挣扎着起不来身,慌乱地叫了一嗓子,“有人!人!”
沈思听到这一声微弱的召唤,撇下可爱,冲进卧室。她一看见沈振中他们,满脸的惊惧,“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出去,不然我叫人了!”
沈振中对着可怜的沈思必须硬起心肠,“你也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你藏着的人吧,死人复活,你打算怎么解释。H城现在发生着什么,你应该也看过电视报纸吧?连死带病的,都是你造成的。你出了枉死地狱的门,就该知道自己将要惹出了多大的祸,有没有想过怎么收拾?”
沈思脸色灰败搓着裙角,”你们全都知道了?你们怎么会知道的?”
她蹲下来抱着头,“别逼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振中极力温柔,“死人留在人间就是乱了秩序,只有让他回该回的地方,事情才能解决。”
沈思坐在地上只肯说一句话,“不行,不行!”
“你们已经是阴阳两隔,命数如此,现在疫病已经影响到了整个H城,不光别人的亲人朋友会受到影响,你也有亲人朋友。等到他们追查到你这里,你的男朋友也不会有好下场。你舍不得,他到底已经死了没有知觉,你痛苦,就要全世界陪你一起吗?”沈思既然去枉死地狱必定有她的故事,可是这世上,谁没有几件有舍不得放不下的人和事呢。最好她愿意,哪怕她反对,沈振中也会置若罔闻。
沈思低低呜咽,“求求你们,就当不知道,放过我们吧。我和他是青梅竹马,恋爱十几年了,马上就要结婚了。出事那天他是去影楼取婚纱照,他不去就不会被车撞了。我不能没有他,我们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
“他,是你的爱人?要有亲缘关系才能入枉死地狱寻人,你怎么进去的?”沈振中吃了一惊。准备上前抬人的阿毛和小祥像中了定身法,手悬在半空中。
沈思抚着自己的肚子,“当时我怀着他的孩子,四个月大了。”
沈振中看了一眼她平坦的腹部,他虽然没有经验,也知道大于四个月的孕妇肚子不会这般小,要是生下来了,有孩子的人家不会这么安静整洁。
沈思一声苦笑,“流产了。”本来有了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想着不惜一切必须把他找回来,结果一番折腾,倒把孩子弄没了。
爱人是沈思拿孩子换回来的,她在地狱出口,咬紧牙关,狠下心肠,硬是把他带回来了。她当时抱着侥幸之心,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他们小心点儿不和别人发生接触,到了家,躲在屋子里不出去就行了。可是事故发生地离家还有一段路,他们撞上了个醉汉,对方不依不饶,对她纠缠不休,她男朋友忍无可忍,把醉汉推倒在灌木丛里,两人才脱身出来。
死人离了枉死地狱,前尘尽忘,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本能依恋着她,她说什么是什么,她让他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他就坐在家里不动不说话。沈思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回来给他洗衣做饭,深夜,一起去楼下小花园,还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样。
“你带回来的是个空壳,枉死地狱什么都是鬼话。”沈振中看着沈思的男朋友。
其实,如果人一回人间,病毒迅速散开,呼啦啦死了一大片人,他自然会完全好起来,和从前没分别,可是病毒遇到阻滞,没及时扩散出去,他也卡在这里。但是对沈思来说,足够了。
沈思喃喃道,“他是睡着了,失忆了,痴傻了,难道我就能不要他了吗?他虽然什么都不记得,还是懂得靠近我,肯定能想起我的。”
沈振中不忍过多责备她了,她分明已经疯了,“我念你痴心,想好好和你说。你有千般委屈,也抵不上H城的那么多的人命,死的已经死了,还有没死的,他们是活是死看你的了。让死人回去,这里不是他的家。你愿意,我们陪你回去,你不愿意,我们只能不客气了。”
可爱过来扶起沈思,“我不是你们楼下的,也没有漏水,你不用赔钱了。”阿毛和小祥摁着一直张牙舞爪的男人,男人忽然平添了神力抻长了胳膊要去抓沈思。可爱在沈思身边,她离男人的手也就不到30公分了。
他们才想起来可爱是个凡人,不会因为和吸血鬼一起生活,就增加了免疫力。沈振中一巴掌把男人打回床上,喘着粗气,“你是怎么想的,还要再多一个吗?”沈思呆坐了片刻,声如叹息地说,“行,送他回去。”男人的头栽在被子里,闷声闷气附和着,“回去,去。”好像空谷回音。
等都料理好了,让可爱继续陪着沈思,阿毛和小祥看守着男人。沈振中回去十元店,发现窗户是开着的,田遥不见了,他留下了一张纸条:银器要是锈了,效用就不行了,需要勤擦。今天的事我有错在先,你们骗我绑我不和你计较了,以后有事请预约。上面还有他的手机号、微信号,沈振中把纸条捏成一团,实在大意了,该分出个人看着他的。银链条被田遥带走了,估计不会还了,他该从哪里把缺口补上。
沈振中打了田遥的电话,那头飞快接通,“正等着你们呢,真是沈思把人带回来了?我是看她可怜,好悬一尸两命。”
沈振中不和他追究银链子的事儿,“田遥,你惹下的祸,只有请你送他回地狱。”他对田遥并不是很放心,但是他手上的闲钱最多只够出省。
田遥蔫头耷脑的作答,“我去,我不是有心的,要是早知道连累这么多人,我是绝不会干的。我错在不该不懂装懂。”
沈振中冷冷地道,“我去?你是对我的安排有什么意见?”
田遥连忙否认,“不要多心,我的意思是说,听你的,我负责到底。你别当我是坏人啊,我也是受过教育的,从成了吸血鬼以后就什么都不顺。”
沈思不哭不闹,她唯一的要求是跟着一起去,带他出来,送他回去,有始有终。沈振中看着自己的同姓本家,疑心她的脾性长相像他一位至亲,此时无暇细问,打算稍后再慢慢询问她。
沈振中押送他们小两口去了飞机场,目送他们入了关,飞机起飞。田遥已经先行一步,到那一头接应他们,容不得他们中途变卦了。
一个星期后,医院里昏迷的病人开始相继好转,接连出院。一场疫情来得奇异去的随意,医生专家都想不通是哪一步治疗起了效。
沈振中知道田遥履行了承诺,解决的办法也确实有效,他这些天等着消息也并不轻松,关掉电视伸了个懒腰,该好好料理自家十元店的事儿了。
小祥晚饭后出去送货,一直没回来,沈振中代为在店里坐镇,估计他在路上遇到哪个不良于行的老奶奶,不顺路也要送人家回家。这一点上,群众对他意见很大。小祥是个好孩子,每天跑过桥到镇上的市场买又新鲜又便宜的菜,每每帮助社区里的老奶奶们提篮子。他不是出于尊老的情怀,老头子他就不大理会。老奶奶们头发花白的、说话漏风的、满脸皱纹的,都是他的小妹妹。他以前不怎么和小弟弟一起玩,养成了爱护小妹妹的贾宝玉似的习惯。老爷爷们一面被他疏忽,一面被老奶奶们冷落,能不生他的气吗。
沈振中遮遮掩掩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可爱探头看过去,他急忙用胳膊挡住,她为了避让他眼睛里射来的寒芒,只看到一句“在社区王阿姨的领导下”。周可爱几乎要恨上王阿姨了,小祥可以喜欢老奶奶,沈振中自然也可以喜欢中年阿姨。她正生着闷气,田遥着急忙慌带着一身风尘闯进十元店,小脸煞白像个吊死鬼,不顾有客人在场,大声嚷嚷,“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沈振中把他拉到楼上,“你孤家寡人不在乎,我还要做生意呢。大惊小怪什么,疫情都解决了,还有什么事?”
田遥拽住沈振中的手,“那天,我送沈思和她男朋友到了枉死地狱入口的教堂。按理说,他一走进去,大门关上,我们回H城,便齐活了。”沈思走到门边,说要和他最后告个别,田遥不是不通人情的法海,做不出棒打鸳鸯的事,他撇过头当做默许。
她男朋友一站在枉死地狱边上,灵机都回来了,他抓着她的手,说咱们俩怎么会在教堂,不是办中式婚礼吗,把自己死了的那段给忘了。沈思含着泪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他还有良心,摸着她的头,说让你受苦了,然后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
枉死地狱的门可不等人的,他们总算哭完了,她说还要好好看他最后一眼。田遥当然不好意思看他们卿卿我我,特意走开几步。
“在大门关上的一刻,沈思跟着她男朋友跳到门里面去了,我伸手抓她,差点被门夹断了手,根本来不及了。门一关上,没活人领着,吸血鬼根本进不了门。我只能自己回来了。”
田遥唉声叹气,“亲眼看见,我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又多害了一个人。”
沈振中觉着哪里不对,“她的孩子早没了,她,怎么进的枉死地狱?”
田遥嗫嚅道,“兴许她走过一回,沾染了死气,枉死地狱不把她当成外人了吧。”
沈振中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肯定早想好了,谁也拦不住她,只怪我们没看出来她有这样的决心。”一个女人毅然决然从地狱里把爱人带出来,再跟着爱人把生的世界抛在外面,谁能替她评断值得不值得。至少,暂时达成了她和爱人厮守的心愿。
只是,“她这样进了枉死地狱,算是死人还是活人?”地狱里不能养活人,最多三十几天,她精血耗尽,自然饿死了,当然算是枉死。或许,她进门的一刻,已经枉死。即使被抛到地狱里不同的地方,凭着她的一股子决心总能找到他吧。
后来自然再没消息,沈振中去沈思住的小区转悠过,房东到收房租的日子联系不上她,按合同合理合法地收回了房子,扔掉了杂物,住进了新人。
疫病渐渐平息后,启明星广场恢复了正常营业,H城也恢复了往昔四线城市的热闹。然而,阿毛告诉下班归来的可爱,“大中不对劲,今天一天没说话了,叫上小祥,我们一起去瞧瞧他。”他们要用热闹包围他,让他没空胡思乱想。
他们在后院小花园找到了沈振中。他坐在阴影里,看到他们进来,抬起头,象牙白的脸上双眸炯炯,像最精纯的黑曜石,“我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了一下,总觉得吸血鬼可能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创造出来的。按李琳说的,这些祸乱人间的病毒也是千奇百怪的,最老的吸血鬼就是其中比较特别的一种,他一被带出地狱,造出了更多的吸血鬼和死人。也许我们找到当年的第一个吸血鬼,把他送回枉死地狱,这种不生不死的状态就可以解除了。”
四人凝重中皆有些兴奋,要是能变回人,一切都不一样了。阿毛来回踱着步子,“我可以娶妻生子,生下大毛、二毛,带着他们回上海。”小祥举起手,“真能变回去吗?那我想上学。”
沈振中点点头,“上学好,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我以前所学的知识全部老化了,需要从头来,至少先把大学读完。”
可爱悄悄退出去,发了一条短信给田遥:你知道最古老的吸血鬼现在在哪里吗?不愧有吸血鬼的手速,田遥秒回: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往昆仑山去了,交待了很多事,好像不会回来了的样子。
昆仑山是传说中众神的居所,诸多神话的缘起,外来的吸血鬼来了中国,选择昆仑也不奇怪。然而,茫茫雪山,杳无人烟,要搜寻一个本领高超几乎没有弱点的吸血鬼之王,需要很多时间,需要很多钱,时间他们有的是,但是钱……
可爱继续追问细节,是谁从地狱把他带回人间的,他活着的时候喜欢红还是绿,有没有忌口。田遥短信里透出不耐烦:你问这么多干什么,好奇心太强没有好下场。
可爱把沈振中他们的想法简要说明了一下,这回田遥一秒都没让她等,他直接拨打电话过来,一股气急败坏的味道,“虽然接触还不多,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好人。”接下来有转折,“也是笨蛋。那是最老的吸血鬼,在世上飘了几千年,那些事情当成传说听听好了,你们哪来那个本事。什么银器、阳光、十字架,这些小儿科,对吸血鬼之王都没有用。你们要去送死,干脆把十元店留给我,免得便宜了开发商。”
可爱讪讪,“又没吃你的用你的,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我好奇问问也不行?”
田遥的座右铭云:除死无大事,有赌未为输。实际上他既不敢赌,也不愿输,更加怕死。他没认真高兴过,也没认真伤心过,
鄙夷坏人,也嘲弄好人。他一身的坏毛病,就是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别人送死。
可爱对他的苦口婆心嗯嗯以对,内心毫无波动,她天生的缺一窍,要等到一只脚踏进棺材才开窍。她晕头晕脑满心想着都是对自己有利的:吸血鬼之王也不是完美无缺,只要能抓住他的一个弱点就够了;我们四个人各有所长,打不过就骗,骗不过就跑,何必长他人志气。即使实力悬殊,总要有试一试的勇气,万一,他们天然是吸血鬼之王的克星呢,谁有证据说不是呢。
七十多年了找到一丁点儿希望,大家思想上高度统一,可惜他们没钱,行动只能止步于十元店。昆仑山所在地本来就是中国旅行最贵的几个地点之一,何况昆仑何其广袤,几日游绝对不够。用全部身家赌一把,沈振中下不了这个决心,十元店是给可爱安身立命的,要供给她衣食住行,给她遮风挡雨,败也得败在可爱自己手上。
沈振中有了初步结论,“接下来,我们要努力存钱了。”
与此同时,远方的大象不知道几只蚂蚁在打他的主意,他有无穷的时间,过得不知道何年何月,终日跋涉于崇山峻岭间,探索昆仑的奥秘。
周可爱语录: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孩子报仇,两样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