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广场随时随地以各种名目在搞促销,门前连月叠日地载歌载舞,多到不促销的日子才算稀奇。但是此次的打折力度称得上史无前例,即便商场真有一天要倒闭清仓,也不过如此。本来小祥一早收到消息,要亲自去大肆采购一番,他命中却注定与大减价无缘。小祥在锦绣社区纵横交错的小路上,灵敏地捕捉到了一点儿乡音,急忙中翻过了两排房子,一跳下去,就遇见了一位寻觅便宜住处的老乡。老乡来自他老家的隔壁村子,很近,相当于锦绣社区与凤来村的距离,两个村子一向互为乡野轶事的源泉。
老乡在劳动密集型企业里上班,每日早出晚归,一个月放假四天,正和促销的日子冲上了。小祥要和他拐弯抹角打听下老家的情况,非绕足一天不可,所以,面对廉价货的风骚勾引都能坐怀不乱。手脚虽不乱,心却乱,像这样大力度的促销也是难能再来的,万一启明星广场真的一次性倒闭了呢,他错过了这次盛事,不得后悔一辈子。小祥是个标准的穷人,有违穷人的法则的事他做不到。
他的穷心是自他生下来在困苦卤汁里长年浸透的,都上色入味了。全国人民温饱,他在补裤子。全国小康,他还在补裤子。任是如何翻天覆地,也不要指望看到他有消费升级的那一天。他常常望桥兴叹,就隔着一座桥,一条河,凭什么那边可以养猪,他在锦绣社区养鸡都有人要没收罚款。
小祥拟过一个宏伟的省钱计划,阿毛和可爱听了,是要造反的。肯配合的只有沈振中一个,小祥给什么他就用什么,一时供应断了流他只嗯一声就不再问了。小祥给他制作卷烟,烟叶来路没毛病,报纸也是新鲜的,不知是什么道理,点了火,烟卷上腾起一团龙争虎斗似的浓烟,呛得沈振中拼命咳嗽,捂紧胸口,佝偻着肩背,越发显出穷困潦倒的面貌。知错的小祥连忙噼里啪啦拍他后背,沈振中摆手,断断续续地迸出几个字,“没,事,儿,挺好,可以帮我戒烟。”是他把沈振中逼到这步田地的,小祥觉得心中有愧,他是不愿在沈振中身上省钱的,即便大力压榨也榨不出来什么。
大减价去不去?必须得去?小祥不能亲至,但是他仍然可以选择代理人。阿毛和可爱就是适合的人,也是唯二的人,反正不是便宜了超市,就是便宜了他们俩。小祥分的清里外,便宜了超市,他亏的少,便宜了他们俩,才亏的多。
小祥特意委托他俩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反复叮嘱,他只肯报销他做不出的日用品,多出来的他俩必须自费,不得走公账。他也不是很信得过阿毛和可爱,然而他觉得可信的沈振中是位先生,这样的人不该去和大妈大娘抢便宜货。沈振中自身也有不足,他不会算计,领会不了精打细算的玄妙,不该客气的时候瞎客气,准会吃了大妈大娘的亏。
阿毛第一次去超市,不用旁人言传身教,用眼一扫,就知道把国产香蕉的标签换到进口香蕉上。可爱还有一点儿女人的天性,能无师自通地进行柔性的建设和保卫。总体来说,他们两个是强胜沈振中的。
不过,他们两个魔高一尺,必然有他道高一丈。小祥在家庭事务上浸淫了几十年,是共和国居民日常生活活账本,在整个锦绣社区只有一二人堪称他的对手。
阿毛和可爱恒久缺钱,欣然同意前往,他们俩自然不是为了大局来淘便宜货的,众所周知,做采购的都有油水,到手多少看个人本事。
在启明星广场地下超市几番挤进挤出,阿毛怀里抱上了几箱特价的卫生巾,还有洗洁精洗衣粉卫生纸肥皂油盐酱醋大米白面,杂七杂八在他面前一层层高高叠起,视野全无,靠可爱给他在前头带着路。
他看不到路,可爱以后脑勺向着他,看不到他嫌弃的眼神,她厚着脸皮领了一只专供儿童的卡通气球,阿毛实际是跟着气球在走。她把气球扯得一上一下,宛如小学郊游般欢快,被阿毛斜睨在眼里,更加不是滋味,“早知道你要买这东西,我才不跟你来,头发乱了,衣服也皱了,没人看我吧?”
可爱眼里只有气球,满不在乎地道,“你一拿拿了好几箱东西,人家以为你搬货呢,谁顾得上看你。卫生巾今天限购,买一送一,一人只能买一件,单子上是两箱的价钱。回去和小祥这么说,我们觉得便宜,又回头去买了两箱,单子挤丢了,能多报出两箱的钱来。咱俩一人算一箱,你要是嫌少,就全是我的。”
阿毛对可爱的策略半信半疑,“以小祥的为人,他可能不去打听价钱吗?”
可爱信心如气球般膨胀,“小祥还活在大清朝呢,你嫌买这个丢人,他比你还嫌丢人。”要让小祥拉的下这个脸,必须是白送才行。
商场里的人能堆山填海,阿毛和可爱已经努力突破到大门口了,偏偏堵在这里,随着人流小循环,还有传送回去的势头。阿毛挤出了一身汗,正打算以箱子硬开出一条路,在他面前有一名青年男子晃了两下,啪叽一声倒在地上,周遭的人潮如红海一般分开,想不到如此密集的地方竟然又留出了余地。
没人敢伸手一扶,阿毛却不能不扶。那名男子倒下来,碰巧倒在他脚面上,他要是挪动的不好,男子的额头就要抢地,破皮出血势必讹上他。
围观的人毫不遮掩地等着看阿毛的笑话,阿毛亦是怒从心头起,恨不能化身为狼,狂撕乱咬一通,好让看热闹的四散而逃。他想揩揩额角上的汗,腾不出手,只能先把箱子放到一边,蹲下来查看那个晕的如此巧的冤家是个什么情况。
只是下蹲的一瞬,阿毛千头万绪涌现心头,晕倒的人衣服考究,不像专门来碰他的瓷的;他在时尚杂志看到过,是他向往又买不起的奢侈品牌;袖子边露出半块手表,入眼的最后一个字母是x。借着箱子挡脸,阿毛露出一抹微笑,这个明明白白是有钱人,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扶,何况他根本不可能让人死在他手里。
阿毛伸出三个指头去掐男子的人中,比常人多用了一分力。见效也快,在人中姹紫嫣红同时,男子悠悠醒来,掀开一点儿眼皮看着周围的人。他眯缝着眼睛,似乎神志不是很清楚,好像大梦初醒,看着也不像有大碍,围观的人见并没有热闹可看,失望地散去了。
阿毛把人扶起来,立稳当了,才一松开手,他就顺势滑到地上。阿毛又把他靠在墙上,也不行,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椎骨,还是淌在地上。他粘在阿毛手上,甩不开了。
阿毛转头问可爱,“你有钱没?”可爱仔细翻了全身的口袋,向他汇报,“我有四十,透支信用卡提现剩下的。别打我的主意,我要撑到月底呢。”
阿毛腾不出手来戳可爱,但他的眼神能,“你怎么弄的,挣的钱哪儿去了?你要穿得像我这么体面,钱还花的有价值,都吃进去了?我的二手衣服有大把的人要,你的肥油能折现吗?”
“帮我挡着点儿人群,快!”这个任务可爱执行的还是比较到位,她吃力地推动箱子,与阿毛三足鼎立,把青年堵在里面。
阿毛从青年男子的裤子口袋里抽出钱包,里面有十几张卡,像个阔人的样子,现金十分有限,不够给他在启明星广场的酒店开间房。阿毛没法光明正大地把这个人扔下。
有人似乎掏出手机要给他们拍照,阿毛现在的姿容绝不可以入镜,他艰难地决定,把人带回不要钱的十元店休息一会儿,再作打算。
箱子可爱抱不动,陌生男子她也拖不动,阿毛只好左手搂着陌生男子的腰。男子的脚底离了地,他个人晕着就好,不用出一分力。阿毛另一只手拿箱子很不得劲,故而顶在头上。
阿毛的体积骤然增大,自知之明却没有同步增大,一进十元店的门,哗啦啦刮倒左右两排花,沈振中听见毁家的动静,啪地把书合上,抬头看见阿毛怪模怪样地回来,可爱跟在后面,还攥着个气球不放。阿毛捡人的本事见长,上回带回来的是女的,可以说他另有居心,这回竟然是个男的,肯定是真心助人。沈振中立刻对他刮目相看了。
阿毛把人放在二楼沙发上,自己对着风扇猛吹。那人无声无息地躺了一个小时,期间不知何时醒的,只回了阿毛一句话。
话头由阿毛起,阿毛却不是对病人说的,他自顾自发表独立的评论,“这人真是的,身体不好,还去人多的地方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