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力能口吐人言,感觉上这样就有了人的内在,很难把它当做普通野兽看待。它又一副认罪听命的样子,如果它冥顽不灵要对抗到底,沈振中才有对付它的招数。阿毛垂涎地伸出手抚摸它的皮毛,回头对小祥说,“手感不错,做成大衣肯定值不少钱,我以前在上海看阔太太穿过。”胡力即时收敛讨好的笑容,向之投去冷冷的寒光。阿毛知道是自己过分了,讪讪地收回手。
小祥把狐狸暂时绑在柱子上,爪子和嘴也没忘了缠上胶带,怕它会施迷心术,头上加套了个化肥口袋。他们三个回到卧室里商量,放了它,那偷吃的东西怎么办,让它赔?它拿什么赔?还不是去偷,偷了东家来补西家?愁死人了,它要因此满天下去偷,责任就是他们的。他们一时踌躇,没直接剥了胡力的皮,被胡力看清了他们的本质,是好人,和好人打交道,怎么可能吃亏,只有占便宜的份。
他们商量定了,就这么算了吧,让它从自然来归自然去。小祥解开绳子放胡力走,它扭腰摆尾开始装模作样,“哎呦,哎呦,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把脚扭到了,而且被你们几个压出了内伤,我怎么走哇,让我住在你们家养好伤再走吧。”沈振中想着,伤是他们弄出来的,第一次还有道理,第二次全无必要,责任是当负的,兽医不用请,无非多一双筷子的事,照顾受伤的动物再放归山林是个人都应该这么做,便一口答应下来。从此,胡力开启了在他们家蹭吃蹭喝的生涯。
它食性很杂,水果点心固然喜欢,吃起肉来更加凶,尤其喜欢红烧蹄髈,要拿着骨头啃,到了饭点看到桌上没有可口的菜,还要噘起它的大尖嘴。它比当时小不点儿的可爱更会用筷子,出招类似疯魔杖法,一阵暴风骤雨的抢攻后,桌上的盘子马上空了一大半。看呆了的几个人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要想把食物抢回来,只有剖开胡力的肚子。在它的抢夺下,年纪幼小还不具备战斗力本来珠圆玉润的可爱明显一天天瘦了下来。理论上,吸血鬼不会再有病痛,沈振中却一天比一天头疼,别人养动物是宠物,是生财的资产,他养的是祖宗,原来吸血鬼的体质优势仍是治不了精神领域的病痛。
平心而论,不能总看胡力的缺点,它也不是全无用处。有时不得已,他们三个人要一起出门,拜托它照顾可爱比邻居大妈可靠,邻居大妈自己的小孙子在她的看护下落过两回井,幸好有吊桶在下面兜住了。现在是胡力赖着不走,有吃有住有零食,决不会把可爱拐走。等沈振中他们回家的时候,放眼望去,院子像被不止一波土匪洗劫过,该立着的躺着,该躺着的立着,属金的破了土,属木的浸了水。谢天谢地,胡力到底脱不开野兽的局限性,它不敢动火,所以房屋院落还是完全的。沈振中一瞬就冲向卧室,撩开帘子一看,这口气才缓过来,床上粉白的可爱枕着雪白的胡力起起伏伏睡得正香,其他的就都是小事。有时它还变化了人形给可爱喂饭,她一口,它一口,她一口,它一口,它一口,她一口。它喂得很急,等变化法术的时限一到,柔软的手指立刻变成长毛利爪,勺子锵啷落地,应声而碎。胡力的好他们都记在心里的。
日子一久,关于它的来历胡力自己说漏了嘴,他们才知道,这骗子不过几十岁而已,根本没有四百岁,它把它师傅的岁数一起继承了。它本来是一只从国外进口来用于配种的洋狐狸,年幼时也有几分可爱。一只成精了的老狐狸看中它真元未泄,出手把它救走了,亦师亦父带它在山中修行,给它取了名字“胡力”,谐音化成,笔划又少,可见也不是个勤快用心的。胡力的狐生轨迹得以扭转,它脱开牢笼获得了自由,好不快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应付式修行,大部分时间还是满山乱跑叼些山鸡野兔回来。
它师傅才是第一位面对胡力满怀无奈的生灵,老狐狸曾经拉着胡力一起站在山顶的烈烈风中,“徒儿啊,你看咱们脚下的绵绵青山,几百年来未改其貌,依附它生活的人不知道换过了几代。我辈有幸探索无极永寿,当求与青山同在,否则等若干年后大限一到,你我俱是黄土一抔,了无痕迹,仿佛从没来过这世上。如果死了,你素日喜欢吃的东西就再也吃不到了,再也不能在大太阳下面把皮毛晒得暖烘烘了。你说,是死了好,还是活着好呢?”胡力嘴里正含着糖块,被师傅的最后一句话激起三分钟斗志,上下牙一起用力,糖块顿时四分五裂,甜蜜糊住满口。
前两年,老狐狸修仙彻底失败,终结于四百岁。它有着修行者良好的心态,不怨不尤,临终时嘱咐胡力好好修炼,切不可再淘气,等到和它一般老死肯定会后悔。胡力十分不解,“师傅,您用了四百年都没能修成正果,我能行吗?”师傅慈爱地最后抚摸了胡力的尖耳,“那么多小狐狸里我独挑中你,因为你有天生绝佳的根骨。”
死亡如同长久的睡眠,不同的是陷入这睡眠便再不能从中出来,素日喜欢吃的东西再也吃不到了,再也不能在大太阳下面把皮毛晒得暖烘烘了。胡力守了师傅三天,看它还是一动不动,一茬一茬不请自来的苍蝇赶之不尽,明白了死和睡之间的差别。胡力下山偷了口新媳妇陪嫁来的樟木箱子,充作棺材,在向阳的山丘上挖了六尺深的坑,安葬了师傅,土堆上插了一块写着“授业恩师胡来之墓”的木牌。等坟上长出半寸高的草芽,它察觉到自己又是孤苦一只,略大些的野兽都敢欺负到它头上,它对死亡有了新认知,这才收了收心,发下宏愿要完成师傅的遗志,在山中继续努力修行。胡力就是传说中的修二代,而周可爱是修……三十三代,天机门的积累传承远超胡家门。在周可爱之外,吸血鬼们又有幸认识了一位被看好的修道大才,这也是他们对修道者缺乏根本敬意的缘由。
胡力它们一派的功法是吸取日月精华、草木灵气,用身体做容器,使之转化为自身的能量,健康环保,对人畜无害,缺点是太慢,不易见效,胜在稳扎稳打。胡力静下心来练了一阵,惊喜地感觉到了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流萦绕着全身,看得更远,听得更清。老狐狸没说错,它比老狐狸更有天赋。它以往在山野中按野兽的本分来觅食,并不扰民,现在它想把有限的时间省下来用在刀刃上,所以把主意打到了沈振中他们家里,谁让他们是整个村子里光景最好的人家呢。
胡力以往在附近几个村子来回流窜,大家共担损失还不觉得怎样。它长驻本村以后,左邻右舍事故不断。村里的家畜家禽一直是散漫放养,天黑了自行回家,再不济去别人家院子里睡一晚,第二天肯定归家。现在三不五时不是丢了鸡就是少了兔子,村民们几次循着奇怪的踪迹找到沈振中他们家,都被阿毛搪塞了回去。沈振中对这个招灾惹祸的瘟神,骂是不顶事,打也打了它几顿,然而打到手痛并没有什么实际效用。胡力把每天当成新的一天,将不愉快的过去一笔抹掉。它从不记仇,在它的思维世界里,自己虽然是偷了鸡,但是也挨了打,两下相抵,那么等于都不存在了,没有什么事儿妨碍它开心快活。
然而人类不是这么算账的,它的劣迹一天天累积,压在名为沈振中的骆驼背上。沈振中极其不能容忍,它没原则、没立场、没操守的行为,说了还做错,做错了也不改,黏黏糊糊、赖了吧唧的举动,要知道,俗语云“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存,国将不国”,胡力更需要自省自律啊,它不是普通的狐狸,是将要成人的狐狸,甚至将来成仙的狐狸,是外国移民来接受中华教化的狐狸。现在的胡力整个是败家毁国的根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祸首。这点子烦恼要脸的人和不要脸的说不清楚,沈振中整天看着狐狸脸上的笑,毛里隐约藏着一对小酒窝,他心里的火苗就噌噌往上窜,凭什么它能过得这么开心,它做对过什么。天降大任于他,一遭由生入死不够,还要添上一只狐狸,将来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妖魔鬼怪,他的疯病眼看要厉害。
压倒沈振中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胡力的坏毛病终于突破可教育的范畴,直接挑战法律,发展到小偷小摸了。它以前极少接触人,自然不知道钱为何物。一旦明白了看着没什么用的纸片和钢板的妙处,无论小祥藏得多么隐蔽,阿毛藏得多么巧妙,它都能找到,然后狂奔三公里山路强撑着人形去买了零食和可爱分吃。其余尚有种种罄竹难书的地方,比如家里随处都有它掉的毛,小祥扫之不净;偷吃了东西在阿毛新作的衣服上擦嘴擦手,不仅让阿毛身处山村仍欲领时尚风骚的心思落空,还导致他有几天连门都走不出去;不是正道来的零食它和可爱七三分,到底把人心尽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