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笼统地说是近日,因为想不起来究竟从哪天开始的,十元店有了两个新变化。一是房子的东西两面墙拦腰各挂了一条横幅,像本命年的红腰带,上面白底红字写着“属于我们的鸦片战争,这一次绝不能输。”过路人皆自觉和墙体保持着距离,仿佛再靠近点儿就要被纠集起来拿着大刀长矛去参战。虽然字面上是追念惨痛历史,实际上是意图振聋发聩的禁烟宣传,在现实中达到了镇宅赶人的效果。横幅全由沈振中自费制作,他自己也身体力行开始戒烟,成效不凡,从每天一盒减少到半盒。二是十元店有了新的利润增长点,门口放了台冷柜卖雪糕、冰茶,既有天时又有地利,销路很好。前提是防牢了阿毛和可爱。阿毛吃了又不长肉,白糟蹋东西。可爱就不该再长肉了。
高温天气已经持续了好些天,一热人就容易烦躁,一烦躁顺带着智力大幅下降。沈振中受着热浪的煎煮,晕头涨脑地,一时间没有深入社区,不知道有人在社区里组织开展老年保健用品销售,不少人上了当被骗了钱。
肖大爷吃了保健品,不但没有腰不酸腿不疼一口气上五楼,还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清肠排毒的力道过大,肖大爷的老魂都要清出去了,他的儿子老肖不由分说把他送进医院急救。这时候,再要找那些周到体贴的销售可没处去找了。
上当受骗的大多是些老头子老太太,小祥是其中唯一的年轻人。他还赶不上靠低保吃饭的姜大妈抗逆力强,一得了消息,失魂落魄地在店里来回转圈子,思来想去,鼓起勇气抽抽噎噎地去派出所报了案。小祥前后共损失了两万八千四百块人民币,跟警察说不到两句话,就被巨大的悲恸中间截断,他趴在派出所的接待桌上嚎啕痛哭。
小祥多日不曾修剪的头发配上俊俏的半边脸,进进出出办事的人都以为警察光天化日逮住了失足妇女,他们嘻嘻哈哈指指点点,没一会儿工夫闻风赶来看热闹的挤满了办事的房间,弄得小黄手脚都没有安放的地方。
当初,推销保健品的人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普通话说得标准,人特别和蔼。小祥听他们宣传得那么神奇,数量是极其有限的,看在锦绣社区普遍不富裕的份上才匀出这么些的量,总经理出面打了大折扣,买不到就会遗恨终生似的,什么张大爷李大妈的都掏出养老钱抢着去买。他不免动了心思,是该买些保健品寄给老家的孩子们,这一代年龄大的也都到了该保养的时候了。
小祥顶着周围老人家的埋怨,利用身高优势把拿着钞票的手伸到最前面,抢到限量发售的货,真是痛快。现在呢,几大箱子东西送去一检测,全是面粉糖精做的,拿来做馒头都不知道过没过保质期,拿去喂狗,又跟狗无冤无仇的。骗子训练有素,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小黄的老娘也在受害人之列,他只能做到先接案,做个笔录,搞不了特权。小祥回到家,对着墙兀自絮叨不休,“我怎么这么笨啊,他们吹得比仙丹还灵,仙丹还能轮到我吗,我什么时候有这种运气?他们额外送了我一盒鸡蛋,我觉得怎么有这么好的人呢,还想再多买几箱呢。他们肯定觉着我是个傻大个,有饵就咬钩了。”
“不怪你,王阿姨多精明啊,这次都着了道了。”
“警察正在追查呢,一定能把钱追回来。”
“鸡蛋倒是挺好的土鸡蛋,不算吃亏,啊。”
沈振中几个人轮番地安慰他,这时候再有一句重话是要逼死小祥的,钱哪有人来得重要。
小祥精神受了严重摧残,人也迷瞪瞪地,他伸出两根指头,“我攒了两年,两年啊。”幸亏东西还没寄回老家,要是寄回去,往好处想,从此恩断义绝,不好了,是要断子绝孙的。
沈振中和阿毛一左一右把小祥搀扶到床上,小祥用尽胸腔之力喊了一声,“不许开空调!”然后一头栽到枕头上。他不仅是要把钱省出来,还要用肉体的疼盖住心灵的伤。
把小祥安顿好,沈振中招呼全家一起上阵,把小祥买的保健品从大包拆成小包,再把小包拆散,包装和内容物各归拢一处。包装还能卖个废纸钱,来历不明的保健品可不敢随便扔出去,怕捡垃圾的当成好东西。沈振中抡起铁锹,在后院挖了个一米深的方坑,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埋了进去。
埋完东西,沈振中点了支指标外的烟,逍遥了片刻,教导可爱和阿毛要引以为戒,不要贪图小便宜,然后切入正题,“找到骗子只能靠警察,不知道要等到哪天。小祥,不能总要死不活的,他损失的钱,咱们三人先分摊,把缺口给他补上。我这里有八百,你们两个能拿出多少?”可爱和阿毛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俩手头没一刻不紧的,余财于他们是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还得靠沈振中一个人。
为表诚意,接下来,阿毛好些天没出去浪,留下来看着十元店,可爱上班带着饭盒。沈振中找了好几份兼职,送快递、送外卖,跟快字沾边的都是他的首选,他能比普通人多做出几十倍的工作。可谓是上天入地、出尽百宝、历尽艰辛,收到了不计其数的投诉:收到的鲜花不香,全是麻辣烫的味儿,邮件上有酱油渍,都渗透到里面的文件了。
沈振中认识到萝卜快了不洗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追加了接慢活。大热天的穿着厚重的玩偶装,给启明星广场做活动宣传发传单气球,几欲中暑,磕磕绊绊地才凑出了两万来块钱,他的自尊心也到了极限。
沈振中走进小祥和阿毛共有的卧室,小祥还在夏眠中,脸朝下压着枕头。他拨拉小祥的肩膀,小祥到底给他面子,转过头赏了他一眼,随后尖叫一声,“钱,这么多钱,你哪来的?”
沈振中把小祥手掌翻过来把钱放上去,“小点儿声,我们拜托了小黄,把你的钱优先追回来了,不要跟别人讲。”
小祥托着一把有零有整还哗啦往下掉的钱,破涕为笑,“小黄真够意思,我没那么不懂事,不用嘱咐我。”
老话说,破财消灾,破财消灾。天地间,财是有限的,灾是无穷的,他们破的财还不够消去所有的灾。才过上两天安生日子,某天晚上,灾又来了。
一家子齐齐整整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沈振中和阿毛在沙发上一头一尾坐着,可爱把头搁在沈振中大腿上,脚搁在阿毛大腿上,小祥无处安身,只能盘踞在地上,脑袋往后靠着可爱的肚子,还数他最舒服。
电视屏幕上一阵电闪雷鸣,男主拿着一把朴刀,一路从一楼冲上去,杀翻了十几个狗腿子,全身都是血,模糊了眉眼,还是不失英俊,终于冲到躲在顶楼的反派面前。反派一见大势已去,连忙跪地求饶,奉上全部的金银珠宝赎他的狗命。男主从里面挑出最小的一锭银子,还找了铜钱给反派,撂下铁骨铮铮的一句话,“我只拿走我应得的。”钱都不要,阿毛快被男主气疯了,小祥也急的脱口而出,“你的钱找多了!”沈振中屏气握拳,他想的是,除恶务尽啊,你放过他,他岂不是要继续害人。
仿佛和沈振中心意相通,男主一转身,反派就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当然不是拿来削水果。大家都看着男主要不好了,只有男主不知道,可爱含在嘴里的薯片都不嚼了,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干扰到男主。最后不晓得是反派得逞了,还是男主能听声辨器反手一刀,只见高高举起的匕首寒光一闪,整间屋子突然陷入一片黑暗。在一片失望的哀叫声中,沈振中搬开碍事的周可爱,站起身来,“你们坐着别乱动,我去检查下保险丝。一个电视剧,没到结局,主角肯定死不了,今天不行明天看重播吧。”
他摸黑顺着楼梯下了楼,找到电表箱,把电闸推上去,黑暗依旧。他找出老式手电筒上下一通乱照,好端端的看不出保险丝有什么问题,也不可能这么巧,所有电器一起闹罢工。沈振中猜测可能是电线老化了,毕竟他们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了,不知道上一任业主什么时候更换的电线,估计又要花上一大笔钱了。
他向楼上心安理得干等着的三个人,通告了结果。结果之严重,以致躺的不像样子的阿毛都立刻翻身坐起。可爱把薯片直接吞下去,连咳了数声,“那怎么办?天气这么热,没有电哪行啊。”小祥啊呀叫了一声,“我就知道我的厄运还没走完。”
沈振中最为从容,“怎么办,花钱呗。”这笔钱省不了,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们的问题是没钱,有解决问题的答案,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
阿毛似是艰难地下了决定,他把右手冉冉举过头顶,“一大笔钱用不着,两百多就足够了。”
没想到会是阿毛挑战他的权威判断,沈振中一挑眉毛,“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么一幢楼,重修电路的材料至少要上万,人工我可以自己来,这都没算进去呢。”
阿毛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我说出来,你可要文明。”
沈振中双臂交叉抱在一起,扬起下巴,“你说说看,有道理我当然听你的。”
阿毛认命地把手举高了一层,“我坦白,你从宽。是我把水电卡里的钱挪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