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元店一天下来,做成了几笔团购批发的生意,另外还有十来个学生来买文具皮筋发卡,小祥一个人进进出出爬上爬下,忙得不亦乐乎。为方便行事,照原样将猫咪收回篮子里搁在角落,幸好它们是初生的幼猫,没有沾染唯我独尊的跋扈习气,尚算懂事听话,吃饱牛奶便耗尽了它们全部的气力,早就疲惫地睡成时升时降的肉堆。
曾阿毛在钱上的目的没达成,请姑娘喝杯咖啡的钱他倒是有,可是他此次的目标估计一杯咖啡一束花拿不下来。他享受的是追求的乐趣,反正感情真能到了谈婚论嫁阶段,必然提到房子车子,他只有时间,没有未来。阿毛连个工作也没有,过不了丈母娘的关,算起来他才是被辜负的那个。于是一整天,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外面瞎逛,看了些不要钱的热闹。
等到了太阳下了山,晚霞满天,阿毛估量着要取猫的人早该来过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哼着小曲儿悠闲地回到十元店,篮子果然不见了。他略提了一句拿走了就好,让小祥下不为例,吴成祥却哎呀哎呀叫起来了。小李把猫送过来用的是破旧纸箱加报纸,他不忍心看这些漂亮的小东西待遇和垃圾一个样,一片好心想要猫待得舒服些,这才取出他珍藏的宝贝竹篮子,还拿来可爱用不着的旧衣服在里面絮了个窝。来取猫的人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自行连篮带猫的拿走,礼数上太欠缺了,就凭那包纯鲜牛奶,还当不起一句谢谢吗。他一天结尾的心情像是米醋误倒进酱油瓶里,一把扔掉抹布,气鼓鼓地走出十元店去找小李。
小李正低头专心锉钥匙,一大片阴影投下来把他和摊子完全笼罩住,他心里好似有了感应,抬起头看到低着头瞪着一双虎目的小祥。还未等小祥开口责问,小李已经赔笑,“我今个儿特别忙,忘记和你说了,你再帮我看几天。好不好,就几天,绝不超过一个星期。跟我讨要猫的那个人,临时有事去外地,等他回来立刻来取。”小李既然这样说,小祥只好把问罪的话语咽下了去,“晚点去没关系,十元店里的人都很喜欢你的猫,想和它们多亲近亲近,千万不要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撒谎,原来撒谎一点儿都不难,只要你有了需要,谎言可以像打开了自来水龙头一样,不断流出来。
小祥不知道到了该交水费的那天怎么办,他的颈椎先吃不住力了,回来比出去时矮了10公分。事情到此,他也能看得真真的,应当取猫的人没来,不该来的人悄悄把猫拿走了。他没尽到看护的责任,小李嘱托的事失败了,还搭上了一个篮子。
小祥把整颗头搁在柜台上,把他一天经历的事情反复想了又想,确定的头号怀疑对象就是曾阿毛。阿毛视猫为眼中钉,只差敲锣打鼓的宣传了,没事老撺掇别人养狗。他也不是对猫毛过敏,据他自述,在走背字的时候被猫欺负过,那时还太不成熟,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后来一直和猫不对付。他的仇猫血泪史,抒情多于叙事,苦大仇深程度直追杨白劳,具体猫欠了他什么谁都不知道。小祥曾经看见阿毛把店门口乞食的野猫用脚一只只当成皮球踢开,他对着长得这么可爱的猫,心肠可以这么硬,顺手把侵占了他生活领域的猫带走,扔在哪个旮旯,绝对做的出来。
小祥整理了一遍,逻辑上没毛病,越想越跟亲眼看见的一样。他挺直身板,严肃地对阿毛说,“别跟我闹了,猫又不是我的,你把猫还给我,我直接给人家送过去。我答应你,以后店里不会再有猫出现。”阿毛万没想到小祥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态度更加恶劣,不肯好好说话。他让小祥爱信不信,甩着袖子上楼去了。
小祥的生气模式是女人式和男人式交错在一起的,先是日积月累不虞,再因某事触发,炮仗似的一飞冲天。何止是猫,阿毛过去曾随随便便地扔过他的破家万贯,即便清理行动是沈振中发起的,阿毛也不该扔的那么不尊重。
沈振中刚一回到家,就见到这般决裂的场景,小祥如傲雪寒梅,阿毛绝然而去,他一时以为自己穿错了时空。小祥端起架子,十分平静地对他述说了因由,他松了一口气,芝麻绿豆大的事,还以为是阿毛卖国投敌了呢。他给小祥分析,首先应当排除阿毛,“你看,猫他是不肯接近一步的,要把它们弄出去,除非他是用脚踢飞,猫能安安静静地让他踢吗,它们一叫,你能听不见吗?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拾掇的,能支使你干的事儿,他动过一根手指头吗?他要扔,也是逼着你去扔。”
小祥难得犯了犟劲儿,如何劝都不听,他既要梗着脖子表明汉贼不两立的立场,又要对上沈振中的视线,难以两全其美。他磨牙霍霍地道,“曾阿毛一贯自私自利,爱慕虚荣,看不起乡下人,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只管自己喜好,什么事不是先斩后奏,从来不先问我。”小祥咬定了没有外鬼,只有一个家贼。
沈振中镇日神游天外,心无旁骛,至始至终没见过那一篮子猫,长短黑白都不晓得,因他们俩人置气,将要有新房子的一团高兴,冲淡了好些。这些年的兄弟情分,九死一生地走了过来,遇上了这么个毛绒绒的红颜祸水,竟然吹弹可破。眼看情节向宅斗剧发展,大家伙儿没有鬼子侵华时那般团结了,也许真是共患难易,共安逸难,但是他也不能凭空造个外敌出来。
沈振中对猫无可无不可,碰到觉着有趣,也会摸上一把,不会让猫乱了心神。处理家庭纠纷他比不上王阿姨精擅,但凡头脑清醒些,都能确定,当务之急要先把猫找到。失猫事件已经上升到十元店的信誉问题,这些年十元店为社区为邻里做点大事小情从没出过差子。刚才在社区办公室的时候,王阿姨和沈振中商量过,十元店地方比较宽敞,能不能让社区里家长工作忙的小学生放学后到这里来做做作业。小沈毕竟高中毕业,辅导小学生应该不成问题,社区可以酌情出些费用。这穿心一剑刺出血淋淋的伤口还没愈合呢,现在看猫都看丢了,怎么还能帮人家看孩子呢?沈振中总算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为难地蹙起眉头。
小祥为了招呼客人,把篮子放在不碍事的地方,也是他视线的死角。最后一名客人离开的时候,猫肯定还在,他隐约听到喵喵叫声。他之前答应沈振中今天把账目货物清点一下,操作这些数字对他不是容易事,它们抢占了他大脑的空间,终于把猫从里面挤了出去。小祥捏着快没油的圆珠笔芯艰难地一笔一划在纸上记录着,阿毛回来了,经他这一提醒,才发现篮子不见了。
十元店里没装过监控设备,那些东西似乎只有银行珠宝店才会有,十元店不值当花这个钱,即便有人把货架上的东西挑贵重的打个大包背走,也不值多少钱,把劳力算进去,吃亏的该是小偷。像锦绣社区这类的老旧社区没有防盗的必要,普遍没有安装监控,启明星广场的监控覆盖广阔,但是不会主动把不相干的十元店纳入它的羽翼。
阿毛和小祥只顾对决,对找猫一事并不积极,不关他的事他为什么要去找,小祥却等着阿毛把猫的下落交待出来,一切还得沈振中亲自上阵。他去央求商场的热心保安帮忙察看监控录像,十元店门口刚好是个扇形死角,向东向西没有任何发现,那么偷猫的人只能是走启明星广场和十元店中间的小路,不管犯人是他还是她,必然是潜入了锦绣社区。
十元店所在的锦绣社区隐藏在繁华的中心大道两侧的建筑后面,都是和十元店一般的中了时间梦魇亟待解救的老房子。缺少规划的错乱街道,环境腻乎乎的脏,撩一眼头皮一阵阵发麻。电线杆子贴满了广告,租房招聘老军医,照射进来的阳光和外面的都有品质的高低不同,导致植物生长得歪歪扭扭不像个样子,完全是逆境里挣扎向上的姿态。
沈振中抓住了下班回来的周可爱做壮丁,先做一番思想动员,她和他两个人好分头去询问,周围有没有人看见拎着篮子的可疑人士。可爱了解情况后,浑然无视阿毛和小祥同时投过来争取她的眼神,提出了她的判断,“咱们社区有几个淘气的小孩就很可疑,他们身量小,脚步轻,悄悄来拿走篮子,根本不会被发现。而且,除了不懂事的小朋友,谁会来偷猫呢?你们说是不是?”沈振中摸着下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样吧,我们俩按调查对象年龄分个工,你去调查小孩儿,老中青全归我询问。”
可爱不用走中间的那条小路,她沿着和中心大道交叉的南北大道向南走,沿河的路上也有些店面,虽然靠近中心大道,基本算是误入歧途,店面根本不值钱,和十元店没法比。她觉着自家属于锦绣社区的富有阶层,心里荡漾着骄傲,飘飘然要飞起来。
可爱来到锦绣网吧门口,不出所料地遇见了那几个她所说的小孩儿。孩童组合是常见的瘦子胖子小眼镜,他们围成一圈在玩少了个轱辘的遥控赛车。她凑过去观看了一会儿,觉得已经融入了他们的氛围,故作漫不经心地说,“小朋友,我有几瓶猫粮罐头用不着了,你要不要带回去给你家里的猫吃啊?”穿蓝衣服的小胖子说,“阿姨,我家里没有猫啊。我奶奶说,狗是忠的,猫是奸的。”小瘦子说,“我们家不养猫,我对猫毛过敏,起小红疙瘩。”小眼镜推了推眼镜,“猫罐头狗能吃吗?”
一声阿姨叫得可爱心头不快,还想对小朋友进行再教育一番,帮他们厘清概念,什么是阿姨,什么是少女。一个路过看起来像老师模样的人喊了一声,“你们几个不回家做作业,在这里干什么?”这一声咒语极为灵验,他们呼啦一下全跑光了,可爱孤零零站在原地,还有那辆破车。
她抬脚把赛车推到路边,重新思考自己的推理,几个孩子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连人都叫不好,也不算聪明。这么来看,小祥说的确实挺有道理,能在他在店里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把猫偷走,果然还是阿毛的嫌疑比较大。阿毛有犯罪动机,他又不是沈振中,一向就没有诚实正直的名声,不管有没有好处,随便也要撒上好多谎。是或不是,有什么要紧,不如阿毛把事担下来,低头认个错,换十元店天下太平,可爱这么想着。至于阿毛肯不肯,要看沈振中肯给他什么好处。
一旦从小路进了锦绣社区,不管是要走遍社区还是另辟道路离开,必然经过社区老年活动中心。中心一共有一间不大的房子,门框上头贴一张红纸充当招牌,里面堪堪放下一张麻将桌,沈振中进门就得贴着墙。几个老大爷激战正酣,他恭恭敬敬挨个大爷称呼过,再汇总问询,“几位大爷,我打听个事儿,你们今天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从这里经过,拎个篮子,上面应该还搭着毛巾。篮子编的很精巧,一看就知道是老底子的好东西。”
大爷们齐心低头看牌,没抬头看他,“你丢了什么啊?”
“一篮子猫。”沈振中也觉着自己说出来的东西不像话,不值得大爷们费心。
大爷们回以漠不关心的“哦”。大爷甲说,“打起牌来有人偷我钱包我也不知道,火上房了我也要先抓张牌,你问错人咯。”大爷乙接着说,“你说的人我没看见过,我是背对门口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咱们棋牌室以前有只猫一直在桌子下八条腿中间钻来钻去,好几天没见着了,是不是天气暖和,去别的地方遛遛了。”大爷丙坐里面,正对门口,“来来回回都是社区的熟人,没看到外人。你乙大爷挡着门,拿没拿篮子我也看不清。”大爷丁是个哑巴,他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没有”。
赶巧刘大妈出来倒垃圾,顺便挤在牌桌旁边看个热闹。她有两大毛病,一是帕金森,二是怕花钱,所以自己不下场,干过个眼瘾。她在旁边插一句,“我从小养着的猫也走失好些天了。”几个人一起抬眼看她,她赶忙修正,“不是我从小,是猫从小。”她一想起来这件心事,打牌也不看了,回家抹着眼泪拿着食盆在房前屋后叫着“咪咪,咪咪,回家来啊。”沈振中跟着去,看见了食盆里的内容,觉得刘大妈把猫误当成鸡来养了,那只猫绝对是弃明投暗了,能忍这么久也算是长情。
他不问不知道,社区里头养猫的人还真不少,丢了猫的也有好几宗,他们不是个例。社区片警小黄骑着电动小毛驴巡逻经过,听见大家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他停下来认真地在小本子上记录,一口答应帮忙留意。他咬着笔头,提出一个新观点,“最近锦绣社区这一带流浪猫明显少了,可能是社区环境治理起作用了。”
小黄吃公家饭,看问题的高度特别不一般,沈振中接着再去社区里向人打听,王阿姨表示不揽这个功劳,四害中属老鼠最可恨,猫可以派上用场的。社区里倒是有几户人家一直反映野猫太多,房前屋后吵闹的很,把垃圾桶的垃圾翻得到处都是,晚上蹲在暗处吓人一跳。这些流浪的贵族并不得人心,不过,王阿姨铁口直断,看死这些人是一帮怂货,只敢口头发发牢骚,自己动手?量他们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沈振中甚至背地里逮了常在附近活动的几个惯偷盘问,都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一手两个拎到死胡同里,揪着衣领摁到墙上。他们认得沈振中,在他做反扒志愿者的时候打过交道,知道他比机器人活络些,平时都躲着他走。小青年不用他逼供,纷纷告饶,“大哥您最英明神武,我们是求财,谁会偷猫啊。国外进口的高级品种才能卖出价钱,本地田园土猫又不值钱,被它抓伤了还要看医生,我们不至于那么笨。上次偷手机被你抓着了,你罚我们抄写一百遍小学生守则,错一个字整页重写,到现在手酸得筷子都拿不起来,失心疯才敢上您家里去偷。”沈振中挥手让他们走了,他对自己的教育成果是满意的,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写得多了,自然明事理,以后在形式上还可以有所创新,比如《史记》,比如用毛笔,比如繁体。
猫可不是善类,出了名是傲娇刚烈的尤物、狠心短命的冤家,盯着人是警惕的,一朝不洽就曳尾而去。它们晶莹澄澈的一双眼睛,光华胜过同名的宝石许多,对人类的善念恶意一看便知,打斗时有股袖珍老虎不管不顾的狠辣劲。可是那丢失的一篮子娇憨的小东西,刚刚出生不久,既没有混社会的智慧经验,又没有后天磨砺出来的战斗实力。沈振中有点儿发愁,愁它们的命运,愁家里的温度,他叹出的气把腹肌都加深了。实在没有办法的话,顾不得催眠的后遗症,他也要把社区里的人挨个盘问起来,把眼前的麻烦应付过去。
沈振中漫无边际地在社区里走着,又陷入佟湘玉式的天问:我要是没成为吸血鬼,就不会来到锦绣社区,不到锦绣社区,也不会丢了猫,不丢猫,小祥和阿毛就不会这个样子。从头起,全怪当年害他的吸血鬼,他已经做了鬼,绝不会放过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