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明从外地回来已经是傍晚，但他不想等到第二天才见映源，他叫海玲通知她去河道的老地方。
映源欣喜地赶去赴约，脚步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中飞驰，她沿小路下了河道，借着上面住宅透出的一点点灯光，远远看见晓明靠在一棵树下，两手插兜，还是那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她的脚步放缓，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停下。这么多天的思念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不知道如何表达炙热的情感。
晓明静静看了她许久，缓步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腕，在上面套了一样东西。映源抬起手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是一条珍珠串成的手链。每一颗珠子都圆润光亮。
“我不能戴这个，家里人会问的。”映源表面有点为难，心里还是高兴的。
“你笨吗？会不会藏东西？”
映源笑了，她仍把手举在眼前，仔细欣赏那条手链。
晓明又靠在近处的一棵树上，问道：“我不在这几天你是不是特别想我？”
自己的秘密竟被这样揭穿，映源突然两颊发烫，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了。”晓明得意道。
“我自己都没听见，你从哪儿听见的？”
“你在心里念我名字的时候，我都能听见。”
“乱说什么呀。”
映源往前走，晓明也跟了上来。夜色如水，晚风清纯，他们在河道里散步，像两条鱼儿，可以不说话，只要呆在同一片水域就足够快乐。
另一边，孝成正在桥上的小馆子里跟一些闲人喝酒。最近厂里的几个工人实在受不了孝成的坏脾气，合计着要收拾他一顿。而老板并不想这些土包子在自己地盘生事，就想逼孝成走人，所以故意拖欠工资，讲话也难听起来。孝成心里郁闷，靠喝酒排解，那些平时在桥上晃荡的混子，知道他“出手大方”，总是包揽所有酒菜，便跟他称兄道弟，推杯换盏。
出了馆子迎面一阵风吹来，脚下就飘了。到家了还左摇右晃，口齿不清，那是灵枝最厌恶的样子。灵枝气急了就破口大骂，接着就是拉扯撕打，家里能摔的都摔，能砸的都砸。等映源回来的时候，“大仗”已近尾声，依然是熟悉的满地碎片和映凡呜呜咽咽的哭声，而孝成还坐在床边骂骂咧咧。
映源早已受够这样的生活，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悲伤自怜，她现在胸腔里全都是愤怒。她已然想通了一件事：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这对父母，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而此时，映源模模糊糊地听见孝成抱怨道：“别人家的孩子早早就不念书了，考不了全区第一还有脸上中学。天天在外面鬼混不学好。”
映源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断了，她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她摘下墙上的那把装饰剑，猛地朝孝成砍去，一下接着一下。不知道砍了多少下，她喘着粗气，终于清醒了一点，才放下剑。孝成刚才反应不及，头上挨了两下，后面他都用手臂挡着。那把装饰剑虽然没有锋利的刃，但是映源的力度不小，面部手臂上的皮肉不免受伤。但是酒精还在体内汹涌着，他站起来把映源一脚踢倒，就冲出了院门。
映源坐在地上缓了很久才起来。灵枝和映凡开始打扫狼藉的地面。她太累了，不论身体还是精神，能量都已消耗殆尽。她躺到小床上，很快睡去。在彻底进入睡眠之前，她隐约听见灵枝说：“到底是没心没肺，马上就能睡着。”
第二天清晨，灵枝带着映源和映凡去了姥姥家。
灵枝将家里发生的事对姥姥姥爷小姨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还夸映源打得好，她解气地说：“他那个人，谁的打都要挨的。”
姥姥缓缓地说：“不要这么说，无论如何自己父亲是打不得的。”
而映源并不在乎对与错，她只担心自己能不能顺利上中学。
三天后，孝成来了。脸上，胳膊上的伤口都结了痂。姥姥姥爷做了一桌子菜款待他，又劝他在家里要和气。姥姥给孝成倒上茶，道：“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孩子，老了是他们在你跟前伺候，别人的再好也是人家的。再说映源学习又好，你不让她上学旁人都要笑话，她将来出息了你也不白受累。”
孝成连连点头。姥姥又劝了一会儿，道：“你们今天就回去吧，映源要是想在我们这里住，那就让她住着，开学再走。”
孝成看了一眼坐在灶台旁一直背向他的灵枝，道：“除了接他们回去，还有一件事商量。我以前的铁哥们儿老彭，你们也知道他，人家早几年就出去单干了。现在生意做得很大，去年下岗的几个老朋友都投奔他了，赚得是单位里三倍的钱。昨天我们还聚了聚。现在住在那个村子里也没奔头，还不如去老彭那里。”
灵枝听见这话，立马转过脸来问：“老彭现在在哪里？”
“以前跟你说过呀，人家去东城开公司了。”
“怎么，你是想搬到东城去？那地方生活开支得多大？孩子们上学怎么办？”
“开支大赚的还多呢。映凡小学好说，映源可以进东城一中呀。昨天老陆跟我说了，他女儿就在那里。现在实行义务教育了，另外花点借读费就能进去。咱们的成绩在那摆着，学校也欢迎。”
灵枝低头思虑起来，姥姥又将茶杯满上，道：“这事你们可要想好，别住几天又要搬。”
映源听到“东城一中”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她早就知道东城一中的名气，往年的升学率都排全省前三。只是东城太遥远，自己从来没想过。现在竟然有可能去那里上学，而且可以离开白家桥村，这是多好的机会！她不能错过。
“去东城吧，”她赶紧接话道：“映凡不能一直在那个村子里受教育，会毁了他的。”映源知道这句话的力量。
果然灵枝不再纠结，同意去东城。
当天灵枝孝成和映凡便回去收拾，没多久东城那边的房子就找好了。映源则一直留在姥姥家。
映源一家商量去东城的时候，晓明的家人也聚在一起。张卫东抽着烟，雪菲坐在他旁边削苹果。晓明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坚持道：“爸，我真不想去市里三中，平城一中就挺好的，离家又近。”
“教学质量不一样的。小学是因为你年纪小，不想让你离太远，只能在村子里将就。现在你大了，要出去接受更好的教育才行。”
“现在实行义务教育了，没有重点和普通的区别了。”
“换汤不换药，老师还是一样的老师，上课水平没有变。”
雪菲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晓明，道：“听你爸的没错，咱们家又不缺钱，为什么不上好学校呢？”
晓明撒娇道：“我去那么远会想你们的。”
雪菲嗔笑道：“你是怕离开你女朋友吧？”
张卫东故作严肃，看着晓明道：“儿子，要江山还是美人，你要想好。”
晓明咬了一口苹果，来掩饰被母亲看穿的尴尬。他自信地对父亲说：“爸，我两样都要。”
“给你时间考虑，你真正想清楚再说。”张卫东拿起遥控器，点开了电视。
晓明多次让海玲去映源家找她，海玲回来总说她不在。后来海玲问了灵枝，说映源去了姥姥家。晓明一天天焦躁起来，映源去姥姥家之前并没有跟他知会过。而且一去这么久，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海玲跑到晓明家里来，说映源回来了，现在就在桥上。他赶紧跑出去，一路上熟悉的房屋树木都成了照相馆里的背景板，失去了真实性。只有通向桥头的路，和桥上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他一刻不停地奔跑，仿佛去晚了一步她又会消失。
终于看见站在石栏旁的映源，像那次在黄昏里看见她一样，心情由悲转喜。然而悲与喜又碰撞在一起，叫一向克制的晓明失去了方寸。他过去不管不顾地拉起映源的手，大声问道：“走这么多天不知道通知我一声吗？”
映源故作轻松，笑着调侃道：“你不会这么喜欢我吧？”
“我就是这么喜欢你，你不知道吗？”晓明生气地说。
映源凝望着晓明的眼睛，努力按住心里翻滚的巨浪，认真地回答：“我知道。”
晓明一把将映源揽入怀中，映源一瞬间像是被电流击中，那是生命中最珍贵的狂喜，可是马上涌来的却是洪水般汹涌的悲伤。她的手臂慢慢抬起，放在晓明的背上，拥抱住支撑她度过艰险却终将失去的爱情。
市集口的一些人看见两个孩子拥抱在一起，纷纷议论起来。
“那是张卫东家的儿子吧，抱着谁呀？”
“就是那个住凶宅的外来户呀，听我们家孩子说，那是个小骚货，在学校里浪得很。”
“长得倒是挺好看哩。”
“能把张卫东的儿子勾到手，肯定有点本事。”
“同时勾着好几个后生哩。”
“老陈家的儿子就是让她勾引的，撞车就是因为她。”
“啧啧，这么小就浪成这样，再大点儿就该上公路上去了。”
“呵呵，去给你家揽生意么？”
小武正牵着妹妹小六从小卖部出来，听见这群人的议论，心里一阵反感。故意从他们中间走过，撞到好几个人。那几个人正想说什么，一看阴沉着脸的小武，便没再言语。
小武看见映源和晓明，心里也诧异，他们为什么敢这么光明正大。这村里的舌头，比蛇的信子还毒。晓明和映源真是彪悍呀。他感叹一回，领着小六走开了。
晓明牵起映源，穿过桥头的人群，一直向西边，走出巷道，来到村外的荒野。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他有些抱歉地说：“刚才对不起。”
映源握住晓明的手，那条珍珠手链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她柔声道：“别说对不起，我想听你说别的。”
晓明笑了，道：“那些话不能说多了，要留着以后慢慢说。”
映源的泪水在眼眶里积聚，她背过身去，看见远处通往天边的公路，知道孝成灵枝和映凡已经在东城的新家里打扫了，而这里的那两间破屋已经人去屋空。今晚，孝成会在东城的火车站接她。
“晓明，你说要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在人群中走散了，还能再遇见吗？”
“只要不松手就不会走散。”
映源靠在晓明肩上，仰望着广阔的天空。要说的话就像那几缕浮云，在如此博大的空间里，微不足道。她没有告别的勇气，唯有失去的怅然。
“你送我回去吧。”
晓明看看手表，快到午饭时间，道：“好。”
路上映源紧紧握着晓明的手，到了分叉口，映源看着晓明，像平常一样说：“你回去吧。”
“明天跟我到市里一趟。”
映源强忍着难过，露出一个笑容，道：“好。”
“我让海玲来叫你。”
“嗯。”
看到映源转身进了巷子，晓明才离开。映源在巷子的拐角处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决了堤一样涌出来。
下午两点钟，映源坐上了开往东城的火车。窗外的景色与上次到南市郊区坐公车的景色不同。这一路上山特别高，特别密，而火车有一半的时间都是行驶在隧道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映源知道，火车最终会钻出来，她还能看见那陡峭的岩壁上斜生出来的灌木。
她看累了就靠在窗边，摩挲着腕上的手链。“你在心里念我名字的时候，我都能听见。”晓明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夜色降临，东城不远了。而火车还要继续前行，到映源想往的远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