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校的学生都放暑假了。桥上玩儿的孩子又多了起来。可是没有人再见过苏堂。有人去他爷爷家找过,老头子只说苏堂不在,问去哪里了,便不做声。而苏堂的后妈照常天天去桥上打牌,金戒指,金项链,金镯子在牌桌上甚是闪亮。小孩子找苏堂找不到,回去会跟大人讲。时间久了,村里人都知道苏堂不见了。再过几天,映源就听到有人说:“外面有一些做药的,专门用人身上的器官。苏堂是被他爸爸卖给人家做了药了。”
灵枝也在跟映凡谈论此事,但是跟其他人一样,不过是一条新闻,感慨一回,叹息一回,也就完了。而映源则陷入惶惶不安之中。
她睡梦里仍然见到许多恶鬼,杀人的鬼,嫖娼的鬼,拿活人做药的鬼……还有一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女孩牵着张晓明的手,嘲笑道:“你不过是活得恐惧,不开心,想象出了好多鬼怪。你看看自己,快被这个村子吞了!”她猛地苏醒过来,用力呼吸。漫长的暗夜里,她追问自己:怎么样才能彻底卸下心头的重量,像晓明那样轻松的活着。她反复回忆,反复思索,反复假设,反复幻想。天渐渐亮了。
关于苏堂的传闻过于骇人,以至于传播的速度超过之前的凶杀和谋杀。因为那些案件在传播的时候,坏人已经落网。而有人用活人的器官做药这事儿,意味着坏人还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物色到谁,尚有不确定的危险。它传播的范围已经突破了白家桥村,方圆百里,无人不知。
苏堂的亲生母亲多年前改嫁到临县的一个村子,生活过得并不好,儿女成群,经济拮据。加之苏堂的父亲爷爷总是藏起孩子不让见面,在苏堂三岁之后,她也就断了再去找儿子的念想。
当听到这样的传闻后,一个母亲几乎被震惊和愤怒撕碎。她顾不得现任丈夫的想法了。一个人赶到白家桥村,直奔苏堂的爷爷家。周围的邻居都听到山呼海啸般的大闹,却没个结果。她又向村里人打听到苏堂父亲的住所,找过去再一次哭天抢地的闹起来。苏堂的后妈可能是心虚,早就躲出去了。
围观的人把他家院子围了个密不透风,苏堂的母亲扯着苏堂父亲的衣领,用尽全力大喊道:“你今天不把人交出来,我就报警!我儿子要是死了我就叫你家破人亡!”
苏堂父亲已经被逼到犄角,眼下任何托词都糊弄不过了,他才无奈吐口,道:“苏堂没死,那是人家乱说的,我只不过让他去更好的人家。”
“去了哪家?你说啊!”
“人家不想我们去找的。”
“说来说去,你还是把儿子卖了。你个畜生!”
“你也看见了,我现在一家子人,实在养不起他了。去了别人家吃好穿好不对吗?”
“你告诉我卖到哪儿了,我要亲眼见到,不然你等着警察来找你吧。”
苏堂父亲不愿说,却害怕这个疯女人真的叫来警察。围观的人们也劝说:赶紧告诉人家吧,不然谁知道是不是谎话。
“我也只知道是南市郊区,好像叫新屯,哪家就不知道了。”
女人放开他的衣领,喘着粗气道:“你躲不过的,我去找到了再来跟你算账,要是找不到,你等死吧。”
她走出去的一路上,嘴里反复骂着“畜生”。直到她走出视线,围观的人群才散了。
苏堂没死的消息是海玲告诉映源的。她并没有为此松一口气。一个亲生父母健在的孩子被卖掉,多么荒唐。她对海玲说道:“苏堂的爸和后妈都该死。”
海玲第一次听映源讲出这么狠的话,都不知怎么接话了。
映源看见海玲脸上的血痂都掉了,还留下一大片红印子。问道:“你想过长大了要做什么吗?”
海玲像猫一样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还没想清楚之前千万不要辍学。不然要一辈子窝在这个村子里给人做饭。”映源知道这个女孩子不一定能听懂她在讲什么,但是她会记得的。可能是两年后,也可能更久,她会记起这句话再去咀嚼其中的意思。
海玲没有再像以往没心没肺地跟她谈论八卦,离开的时候没怎么说话,像丢了魂似的。
这一天一大早映源还没起床,灵枝和孝成又大吵起来,尖厉的吼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听见大门“咣当”一声,那是孝成出去了。待映源起来洗漱,坐在大铁盆边洗衣服的灵枝就继续发泄心中的闷气,道:“不用我多说了吧,你也听见了,人家是为了章家的那一伙人活着呢。映凡好歹是儿子,人家也多少顾念一点儿,你再不争气,谁也顾不上你。”
映源根本没听见他们的争吵内容,但是她不想再说一句话。她刷牙的时候特别恶心,停下几次来平息干呕。洗完脸后,进屋里翻出床下最里面的一本习题册,那册子里有几页中间夹着钱,那是校庆时候梁老师退给她的演出服费。她揣进裤兜里就出了门。
她漫无目的地疾走,走到桥上趴在石栏上往下看。桥下是不是真有白寡妇的尸骨呢?还是那只是自己在梦里造出来的故事?她看向远处雾蒙蒙的山,脑海里跳出两个词:南市郊区,新屯。
她一直向北,上了公路,然后站在路的南面等车。当去往南市的公车停在她面前时,心里还有一些退却的念头。可是,她还是上去了。车子先经过市区,然后又进入高低起伏的山道。车窗外时不时看到山体荒凉的断面,下面就是灰尘笼罩的采石场。平坦一些的地方,还有非常巨大的烟囱,冒着白烟。远处的杨树上挂满了红红绿绿的朔料袋,那是春天的大风吹上去的。她一个人没走过这么远,没见过往南去的风景。她倚靠着车窗,吹着风,看向更远处的山。那山在天边还那么高,如果在眼前得有多高啊。山的外面是什么样的呢?总有一天要去看看。
公共汽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车门口那个又胖又黑的女售票员喊道:“新屯的,到了啊。”映源下了车。身边全是田地,只有一条土路偶尔经过拖拉机或摩托车。她不敢找人问路,凭着自己的直觉,沿路往里走。远处有一片住宅,应该就是新屯。
走进村子,她迷茫地站在一个路口,不知该怎么找到苏堂。还好村子不算大,她打算把每一条巷道走一遍。半个小时过后,她疲惫地坐在一条巷口的石头上。每户人家的院墙都很高,大门也大多是闭着的,根本看不见里面。偶有进出的村民,他们只是好奇地盯着映源看,映源也不敢上前打听。最重要是不知怎么问,被卖过来的孩子,想必没有人会告诉她。
她失落地坐在那里,想到另一种可能,万一苏堂的父亲说谎呢?苏堂根本没在这里,亦或是已经被他母亲带走了。这时,远处驶来一辆摩托车,车上三个人,驾车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待车子经过映源的时候才看清,中间坐着的就是苏堂!苏堂也看见她了。摩托车停在映源身后的第二个门口。坐在最后面的是一位年轻姑娘,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一脸欢喜。苏堂下车后跟那两个人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都犹疑地朝映源看过来。
“章映源。”苏堂喊她名字,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进来说话吧。”苏堂不同于以往的寡言,看着成熟了很多。
“不了,我只是来看看。”边上的两个成年人令她不安,她不敢再走进院子。
那个姑娘打量了映源一会儿,对苏堂道:“你就在门口吧,我们先去放东西。”
苏堂点点头,两个人才进去。正房的窗户里,好几双眼睛盯着他们。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苏堂问。
“我听说的,村里传言你被害死了。”
苏堂笑了笑,道:“这不是好好的吗。”
“那两个人是谁?”
“大姐和姐夫。”
映源皱眉想了想,问道:“你妈来过了吧,怎么不跟她回去?”
“她家里也不好过,我在这里挺好的。家里有三个姐姐,老人挺想要个儿子的。他们说会供我上学。”
映源还想问点什么却都哽在喉头,她压抑住自己落泪的冲动。沉默了一会儿,道:“看来不错,那我走了。”她看了一眼正屋里那些警惕而焦虑的眼睛,转身离开了。
她一口气跑到公路对面,站在近处的田埂上。公路上来往的泥头车扬起尘土,使她更加灰头土脸。站了一个多小时,才等来一辆回市里的公车。她在市里又转车,回到白家桥村已经傍晚。这一天没吃没喝,已是精疲力竭。回家吃了晚饭,胡乱洗漱了一下就睡去了。
第二天晓晴来找映源玩儿,这是那场风波之后,她第一次来。映源也照常跟她去桥上集市逛,有说有笑。
晓晴说班里好几个人都不想去平城一中了,成绩太差,本身也学不进去。要么跟着父母做生意,要么出去学点手艺。映源也不吃惊,在这个村子里辍学是平常事。
中午快要回家的时候,晓晴说:“春娟说进了中学,说不定还是同班,想跟你和好。”
映源笑了笑,道:“该和好的时候会和好的。”
晓晴走后,她落寞地站在桥头,晓明要是在身边多好啊,他这几天跟父母旅游去了。映源感觉没有他的白家桥村比满是坟堆的深沟更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