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章映源半夜被晃动的床摇醒,听见一些她不能理解的声音。她的心快要窒息,压抑与厌恶如同两只手扼住她的喉咙。父母的分开与和好都使她喘不过气来。
年初他们打架离婚荒废了小餐馆的生意。当时母亲魏灵枝选择了弟弟,她归父亲章孝成。可是孝成工作没时间管她,就把她寄放在灵枝那里,答应每月支付生活费。然而半年里从没有给过一分钱。母亲没有工作,整天情绪败坏地待在家里,能拿来发泄情绪的只有她。
她隐隐意识到父亲不给钱是故意的,经济上的封锁终将逼着母亲低头。而母亲也只是在冲突中用离婚当做威胁,真正想离婚的人会出去找一份工作养家的,不会只靠向前夫讨要生活费过活。所以,父亲终究是回来了。
他们当初冲突的根源多半是经营餐馆太辛苦。此前孝成在一家大单位做运输,收入尚可。可他常常喝酒,喝多了总讲出一些难听的话来,单位的人渐渐容不下他。这时听了映源叔叔的建议,开了一间小餐馆。灵枝也许当时是受到了一些激励,她也欣然同意一起劳动了。可是餐饮业也叫勤行,早早晚晚的辛苦完全超出他们的预料。巨大的工作量使他们经常情绪失控,抱怨咒骂打架成了家常便饭。最终把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全都砸了,结束了这场原本信心满满的“创业”。
现在他们复婚了。孝成说自己在外面的大半年,是在一个特别发达的村子里的工厂开车送货,一位相熟的老朋友介绍去的。与多年前开餐馆前一样,他说了许多未来的发展与规划,还说那个村子的人比市里的人还有钱,住在那里也有很多好处。灵枝又受到了一些激励,再一次充满了信心,最重要是这次的规划里,她可以安心持家,不需要到外面劳动了。
章映源没有受到激励,她只知道还有一个学期就可以上中学了。转学到农村是多么灰暗的前途。她整天哭泣,可搬家已成定局。
这是年后的一个寒夜,父母身体的碰撞晃动着整个世界,像是大张旗鼓的宣布:美好的生活即将开始了。
而对于章映源来说,那是游魂野鬼的地界。
一、两个月后
章映源成了六年级一班新来的转校生,杨晓晴是她的同班同学。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这天周日下午,太阳热辣辣的,晓晴来映源家找她。映源家住在坡路上头的一座红砖大院里。曾经用作厂房,专门加工粮食,后来厂子扩大,又另外在公路边建了大厂房,这里就空下来给房东家的老人住。两个老人就住西边的一间,映源家租了靠东的两间,中间还空着三间。
晓晴推开铁栏杆式的大院门,里面空荡荡的。院子里铁丝上晾晒的白色暗花被罩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随微风轻轻摆动着,南房和西厢房却浸在阴影里,窗子黑洞洞的。晓晴感到一丝害怕,这院子里也太安静了,一点人声都没有。
她径直穿过晾衣杆,隔着玻璃窗看见映源妈魏灵枝就坐在窗前,头发紧盘在脑后,梳着齐眉的刘海。正织着毛衣,没有看到她。
晓晴推门进去,外间摆着两个镶嵌镜子的旧衣柜,通往里间的门边有一个脸盆架,搭着两条毛巾,门上挂着半长的门帘。里间南北两张床,映源妈就坐在窗下的大铁架子床上,映源趴在北墙下的小床上翻书。看见她进来,便一翻身坐起来。
晓晴笑道:“阿姨在呢”。
魏灵枝招呼道:“晓晴来了”。
映源马上穿好了鞋,说:“走吧。”就要往外走。
“今儿外头可热”魏灵枝看了一眼窗外道。
晓晴边掀门帘,边回头道:“可不是,还好有点风。阿姨,我们去玩儿了”。见魏灵枝没说什么就出去了。
映源早就到了院子当中,等晓晴过来两人风一样的出了大院。
下坡向左走要过一座石拱桥。四五米高的桥下河道早已干涸,长满了高高的杂草。河道两旁的斜坡上是有些年头的杨柳,枝叶茂盛,把河道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显得格外阴冷。
据说宋代时候,这里河水很深,两边的村民往来不便。村里住着一位十分富有的寡妇,姓白,出资修建了这座石桥,名曰:白家桥。村庄也因此得名,叫白家桥村。
白家桥村离市区不远,中间隔着一片山丘,车程也就一个小时,但地貌却很不相同。市区比较平坦,白家桥这一带纵横着许多沟壑,最深的有八九米,像一片干旱龟裂的荒田。
映源家刚刚搬来,对于这种环境的变化还在适应当中。
晓晴个子比映源高半头,边走路边垂着眼睛看身边的映源,问:“你脸上擦了什么?”
“什么也没擦呀。”映源道。
晓晴伸手去捏映源的脸,笑道:“小脸蛋嫩嫩的。”
映源自己也摸了摸,心想真是天生丽质,有点得意起来。
过了桥,映源问:“现在就去你家唱歌?”
“不是说好的么,试试我家新买的一大套音响,春娟也要来。”
“她在哪儿呢?”
“在家呆着呢,等会儿路过叫她就行了”。
桥头是一个集市,大中午空荡荡的,十字路边的商店里也没客人,老板坐在里面看电视,门外趴着一只脏狗伸舌头喘气。
集市往北,沿着一条大沟壑边缘的土路,走十几分钟就上了东西走向的公路,公路两旁全是平房,面朝着公路的正脸儿都贴着瓷砖,有的后面连着大院,有的就单是一排。
两人沿着公路向东走了几步,到了一家修车的店铺门口。店前停着几辆小货车和面包车,车库里正吊着一辆轿车。两个伙计在周围忙,一个中年大叔同春娟爸讲换零件的价格。话说的急切,声音很大,听着像吵架。
车库旁边就是春娟家的住所,大落地窗里半掩着粉色的绸子窗帘,能看到窗里面横放着一套欧式大沙发,同窗上贴的红色大字“修车”、“保养”显得格格不入。
住所与车库之间竟开着一扇小门,只见春娟从小门伸出头来,脸上挂着老练的假笑,学大人的口气,向讲价的大叔道:“我们拿货也要这个钱的。”
登时,她爸就劈头盖脸的大骂起来。映源没听明白骂什么,只一声“滚”听得真切。春娟便缩回头从正门出来,恰好看见映源和晓晴站在门口,便笑道:“来的挺早,进来吧。”
“不了,直接去我家吧。”晓晴道。
春娟扶起了两脚上的鞋后帮子,有说有笑就跟了出来。
映源诧异她刚挨了骂,却跟没事儿人似的。
春娟个头比晓晴还高一个头顶,因为发育较早,粉色衬衫胸前的扣子随时会飞奔出去。白胖的脸上泛着红晕,粉嘟嘟的嘴唇总会粘到前额垂下的两绺黄头发。虽是同龄,对于映源来说,像个大姐姐。
三人朝晓晴家走去,身后的讲价大叔嘴里还在嘟囔着,气势上却明显弱下去了。
晓晴家离春娟家不过一百米远。中间隔着几排白蓝瓷砖贴的门脸房。她家颜色倒是不大一样,白的上面镶着红的,房檐下还挂着红灯笼,喜庆的很。左右有七八间之多,房前离公路隔着二十多米的距离,除了两个近处的小花坛到门前台阶是水泥的,全是灰土地面。窗前零星停着两三辆小货车,比学校的教学建筑还宽阔。
三人进门后,先是听见晓晴妈笑说:“才回来,都给你打开了。”
因她嗓门高,声音里又透着点温柔,映源倒是像喝到一杯温白开,这种特别的安全感自己家里可没有。
环顾房间,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彩条,和春娟家同款欧式的白金相间沙发摆在中间,右边就是晓晴说的刚买的一大套音响设备,黑色的,摆在地上占了两平米的空间,确实十分壮观。音响旁有一条不宽的走廊通道,看进去黑漆漆的,没有尽头。
晓晴妈就坐在走廊口到大门中间的一张单人床上,富态白皙,黄金耳环,黄金项链,黄金戒指,配上大红圆领针织衫,和大红的嘴唇,像年画上的娃娃,鲜艳可人。她前面有一张迷你的柜台,一边从柜台上拿下一本记账的小本子翻,一边问:“喝橙汁不?晓晴去冰箱拿。”晓晴答应着去了。
春娟站到柜台旁,伸手去摸晓晴妈的项链,道:“姨新买的?以前跟我妈一起买的那条不戴了?”
“那条老是夹汗毛,你问问你妈去,她夹不夹?”
“她是说夹头发,就把头发扎起来戴。不过这条新的好看”春娟手里摩挲着项链,仔细的欣赏着。
晓晴妈仍翻看小本子,道:“这是那条拿去融了,又添了七八克打的。圆滑好戴。”
“可不是,我回去问我妈也去打一条”她顿了顿问:“要加工费吗?”
“不要,都是老熟人了,以旧换新也都不加钱。”
说话间,晓晴早把橙汁拿到茶几上,道:“快来点歌呀”。
进门就坐到沙发上的映源一张张地翻看早放在茶几上的光碟,稍显拘谨。晓晴妈又说:“多点点儿歌,你们好好玩儿”。
三个女孩子正唱的欢,黑漆漆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出来两个人,一个小个子圆滚滚的女人,二十岁上下,扶着一个瘦高的醉酒男人,男人胡子拉碴,看上去快三十岁,眼睛细小狡黠。看到晓晴妈就笑起来,露出一排黄牙齿。这时候晓晴和春娟在合唱,映源就斜着脸向那男人看去,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男人一屁股坐在晓晴妈的边上,一把将小个子女人拉到自己腿上,一只手搂在身后,身体却向晓晴妈靠过来。他们都在笑,只有年轻女人恼火地推男人的手。
男人似乎感觉到有人看他,就朝映源她们看过来,嘴上仍带着下流的笑。吓得映源赶紧转回头。可她能感到那双细小的眼睛盯了她好一会儿才移开。男人又玩闹了一会儿,就一个人出去了。
五六首歌唱下来映源就觉嗓子干涩,三人最后合唱了一首决定出去走走。晓晴妈还说让多玩一会儿,三个小孩却实在待不住了。刚出门映源就问道:“刚才那两个人是谁?”
晓晴噗嗤一笑,道:“那是刘锋,春娟的小舅舅”。说着眼睛瞄向春娟。春娟不屑道:“我们不怎么打交道的,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我妈说不让理他”。
“那女的是谁?”映源追问道。
“我家的弯弯姐呀”晓晴道。
“你亲姐?”映源大惑不解。
“不是”晓晴拖长了声音,“我家请的,就是小姐。”
“真的吗?”
“还有几个呢,都是外地的”
春娟朝晓晴笑道:“人家映源是市里来的好学生,不知道咱们这里的事。”
映源仍然不罢休的追问道:“他们就当着别人的面那个样子?”
春娟咯咯笑出了声:“那算什么,之前我们还听到房里的叫声呢,是吧晓晴?”
晓晴没说话,笑着看了一眼春娟,有些嗔怪。
映源并不明白叫声的意思。也没再追问。
说话功夫三人已经来到屋后远远的沟壑边上,从这里往北看去廖无人烟,大小的山丘与沟壑交缠在一起,一直蔓延到天边。
天清气朗,三人坐在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映源说道:“这里真大呀,我以前周围特别拥挤,密密麻麻的房子,也不可能有大院子”。
春娟道:“我们这地方的好处就是大。连沟都大得不能跨过去。这沟里可全是坟。”
“坟墓吗?”映源问。
“嗯,不止坟墓,去年这沟里面还有两个死女人哩!”
映源一下子来了兴趣,盯着春娟。
她继续说:“做小姐的,不知道是谁家的,没人愿意揽这种事上身。”
晓晴道:“反正不是我家的。”
“你咋知道是小姐?”映源问。
晓晴接话道:“穿着很高的高跟鞋,超短裙,普通人家不会穿那样的衣服”。
春娟点头,道:“放羊的报的警,警察来一看,脸都烂了,眼睛里往外爬蛆,臭气熏天。”
“查出来是谁杀的了吗?”映源感到微微的恐惧,但更多的是好奇。
“没有,很难查哩。”春娟耸耸肩。
晓晴无奈的笑了一下,道:“警察都是吃干饭的,以前小武家的事到现在都没查出是谁干的。”
闫小武是她们的同班同学,一个高个子黑瘦男生。
“小武家有什么事?”映源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故事。
春娟看着映源如此好奇的神情,乐得讲给她听,就接话道:“晓武以前有一个姐姐,活到现在该嫁人的年纪了,那年晓武也就四五岁,他爸不在家,他妈出去打麻将,他非要跟去,家里就剩爷爷奶奶和姐姐。”
晓晴笑说:“也是怪了,那天他就非要跟去麻将馆儿,打他都撵不回去,给他钱买糖也不行,真是天意,该他不死。”
春娟附和道:“就是呀,好像他知道要出事一样。”
“出什么事?”映源急切道。
春娟接着说:“他爷爷奶奶和姐姐,都被人砍死了,最后还被放了一把火烧了房子。等消防车来了,都烧的差不多了。听人说他姐被抬出来还有一口气,身上都焦黑色的,还在抽动哩。”
或许春娟描述的太过细致,映源仿佛看到了那抽动的黑尸体,心下有点害怕。
晓晴补充道:“她妈哭了很久,后来实在想女儿想得不行,就从村外面抱了一个小女孩儿回来,就是小武现在的妹妹小六,挺可爱的小姑娘”。
映源想起前两天和晓晴在集市碰到小武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晓晴还去逗了半天,映源不耐烦的站在一旁,硬等到小武走了,晓晴才肯撒手。原来竟有这样的来历,不由的唏嘘起来。
下午三人各自回了家。映源进门前看见映凡也刚从外面回来,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腰上还系着红绸子,小圆脸上抹着夸张的大红腮红,眉心点了大红点。在不远处喊:“姐姐。”
映源一手推着大院门等他,道:“又排练了?怎么弄到这么晚?”
“唉,别提了,我们班里有个讨厌的家伙,总跳不齐,最后老师决定不让他参加表演了。”映凡本来还皱着眉头,说到这里却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
“男的女的?”映源问道。
“男的,他哥跟姐姐一个班的,叫张海海。”因这位海海同学打架出了名的厉害,竟是全校皆知的“名人”。
姐弟俩走进院子,就听见灵枝喊着吃饭了。映凡跑进屋,一股脑卸下一身“装备”,和灵枝一起打开折叠圆桌,摆在大床旁。灵枝端上两盘素菜,又一个笼屉上放着五六个馒头,映凡从两张床中间的木柜里拿出一碟咸菜,三双筷子。娘儿俩坐在大床边上吃起来。映源则从外间搬进来一个小凳子,坐在桌子对面,寥寥夹了几口菜,放在嘴里慢慢嚼。
灵枝脸朝映凡问道:“明儿还练不练了?”
映凡一手拿着馒头,一手往碗里夹菜,道:“下了课还得练一会儿。”
映源不屑得看着弟弟,道:“你们一年级的那个破秧歌儿还要这么折腾?”
“我们的秧歌怎么破了?你们那个舞更难看!”映凡不高兴的道。
“再难看也比你们的好!小屁孩的广播体操!”映源故意逗他生气。
映凡果然被激起来:“你们的好看?脸画的像妖精!”筷子也不去夹菜了,边说边比划。
映源做鬼脸给他看,他更气得不得了。
灵枝厌恶地瞪了映源一眼,转而对映凡道:“乖儿别理她,快吃吧”。
映源吃了半个馒头就躺上小床翻书去了,母子俩一边闲聊一边收拾完饭桌,另外留出一份饭菜温在锅里等映源爸章孝成回来吃。
晚上快九点时,章孝成才回来,进门就说:“混账东西们,卸货慢慢吞吞。天黑了都不让吃饭,三催四催才弄完!”
灵枝并没有搭话,只说了一句:“饭在锅里呢。”孝成自己拿出来摆在床边的凳子上吃,让映凡打开电视来看。电视就在床头的木柜上,映源嫌吵,便翻身面朝墙侧躺着看杂志。不知几时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