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高燕一早就来找映源,说一起出去走走。两个人来到桥头,倚靠着石栏无所事事地站着。
映源看着沟底茂密的树林,想起那天的志强,和那一小段激动而欢愉的“恋爱”,心潮不由得澎湃起来。可是那真的是恋爱吗?也就只存在于那天下午吧。现在呢,一个无聊的周末,志强都不知道在哪里。似乎分别后就没有联系了。
高燕站了一会儿说:“我和小武好了。”映源震惊于她的直白。
“我听说他给你写情书了。”
“嗯,我答应他了。”
“你们约会过了?”
“收到情书那天,我们在河道边坐了一会儿。昨天他又给我写了信,说今晚老地方见。”
映源是真的羡慕她了,志强似乎没有胆子那么主动。可是跟一个被动的人谈恋爱有什么意思呢。人家周末都有去处,而自己还是一个人。
高燕又说:“听说你和志强好了。”
映源一愣,消息传得这么快,照这种势态发展下去,迟早会传到父母的耳朵里。到时候如何自处。
她赶紧说:“还没到那个程度,就算是恋爱了吧,不过我现在只想分手。”
“我也觉得志强和你不合适。”
这个回应倒是让映源有些失望,她原以为高燕会劝她继续恋爱的。骑虎难下的时刻,她想反正周末无聊,或许写一封分手信还能搅起一点波澜。
“那我写一封信给志强,可是怎么送到他手上呢?”
“我来的时候看见海海在游戏厅了,我拿给海海,海海可以直接送到志强家里去。”
高燕带映源走过桥头的集市,转了一个弯,就到了自己家。学校的主任正在院子里侍弄花圃。
“爸爸!”高燕进门就大声的喊,那是一种特别亲近的语气,映源从来没有用过的语气。
“找同学来玩儿啦。”主任慈祥地朝她们笑笑,然后又低头专心翻土了。
高燕进了门,就找出纸和笔给映源。映源便在纸上写道:志强,我们还是算了吧。
“就这么短吗?”高燕笑了。
“没什么要说的了。”映源心里空荡荡的。
高燕折好信纸,两人就往外走。
“爸爸,我还要出去一下。”
“一会儿早点回来,你妈妈今天给你做好吃的。”主任还是那么柔软的声音。
出了门后高燕说:“送完信,我们可以去水塔那边玩儿。”
“我从来没去过,远吗?”
“不远,我表哥也要去。他说有事找你。”
“你表哥?”
“噢,忘记跟你说了,我表哥就是二班的张晓明,你不认识他,但是他认识你。”
“他有什么事呢?”
“谁知道,挺神秘的。”
映源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事件,这个周末终于不那么无聊了。高燕在快到市集的转弯处停下了,让映源等她一下,她进游戏厅一下就出来。映源也想自己不要过去的好,毕竟海海和志强关系不错,他一定会先打开看的,当面递信似乎有点不妥。果然,不用五分钟高燕就跑回来了。她气喘吁吁的说:“给到海海了。”
“他说什么了吗?”
“倒是没有,他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映源的心里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她忽然感到这件事做得不好。不应该写信,不应该分手。她的本心并不想失去志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浑浑噩噩的要做翻天覆地的决定。或许是电视剧看来的恋爱都是会分手的,分手本身是恋爱的一部分。
就这样阴沉沉地跟着高燕走出人烟聚集的村落。水塔就在之前她走过的深沟的南面。但相距很远,互相是看不到的。
高燕看她面色不好,安慰道:“信都送出去了,可能现在已经在志强手里了,你不用想太多。”
这个水塔应该是荒废掉的,前后的水泥渠里都覆盖了一层淤泥,上面长满杂草。映源坐在水泥渠的一边,看着无边无际蔓延的沟壑纵横的土地。她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的这种心情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从小到大的所有负面情绪都与此不同。像是更难挣脱。
“他们来了!”高燕面朝北,突然喊。还朝来的人挥着手。
映源原以为只有张晓明一个人来,竟看见瘦高的小武也从远处走来。他身边还有一个壮实的男生,没有小武高,但是笔挺的身姿精神奕奕。那一定就是张晓明了。她记起春娟和晓晴提起过他。
当男生来到水塔一侧,映源明显察觉到高燕和小武之间的暧昧。倒是张晓明先开了口:“我在桥上碰见小武的,说来找你,他就跟来了。”
“放屁!”小武的脸都红了,“是你让老子来的。”说着向晓明肩膀虚打了一拳。
晓明坏笑着退了一步,然后才看向映源。那眼神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审视。
高燕适时地介绍说:“映源,这就是我表哥张晓明。”
映源看了他一眼就算打招呼了。。
“我有事要和章映源说,你们两先去那边走走。”晓明对小武和高燕说。
“有什么事说呀?你认识人家吗?”小武却赖着不走。
“哪来那么多废话。”晓明向高燕递了个眼色。
高燕便转身向北走。小武意味深长的看了晓明一眼,不得不跟着高燕走了。
映源本来有点害怕,但看到那两个人并没有走出多远,她就站在原地没动。
“干儿爷让我来的,他看上你了。”晓明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他托我拿给你的。”
映源接过来直接撕开了。说实话她挺失望的。还是那个名叫陈干的人。刚刚还以为是眼前的张晓明要表白了呢。
两张白纸上是相当潦草的字迹。她大概浏览了一下,无非是说从她第一天来学校,就被深深地吸引了之类的话。
“你应该见过干儿爷了吧,怎么样?”晓明问。
“看见过,一般吧。”映源冷冷地说。
“眼光挺高呀,你考虑考虑吧。”
“他自己怎么不出面?”
“害羞嘛。”晓明两手插兜,和映源并排站在水渠的一边,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哈哈”,映源突然笑出了声。
晓明侧目看着映源的脸,等着她解释发笑的原因。
映源照旧望着西边辽远的荒地,心想喜欢我的怎么都不敢露面。笑容也就冷下去了。
晓明看见映源的短发在微风里形成一条美丽的弧线,隐约盖住颧骨到耳垂的部分,显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修长的脖颈。大概天天念叨映源的陈干都没有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她。
见映源不说话,他不得不问:“你笑什么?”
“听说他经常打架,名声不好,再加上害羞,不是挺好笑的吗?”
晓明也噗嗤一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心想,这女孩有意思。
“好吧,反正我只负责传话递信,你考虑好告诉我就行。”
本以为他会替陈干美言几句,没想到这位传话人对这件事本身倒是十分冷淡。
这时高燕和小武也走过来了,小武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映源和晓明,两个人却都沉默不语。高燕怕误了午饭,四个人便匆匆赶回,各自回家。
映源走到自家大门口,远远听见小孩和大人的欢笑声。原来是小姨带着表弟玉杰来了。玉杰只有三岁多,生得特别好看。父亲正趴在地上给玉杰和映凡当牛骑。母亲和小姨看得前仰后合。映源本能的有些抵触这种画面。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去。
见她回来,只有小姨转过来朝她打了招呼。她也向小姨和玉杰问了好。吃午饭的时候听他们的谈话才知道小姨刚刚办完离婚手续,她说这回算是解脱了。但映源总感觉小姨的欢乐很浮于表面。
“他没有再坚持要抚养权?”灵枝问小姨。
“没有,就是坚持我也不给。孩子必须归我。”
灵枝看了一眼玉杰,说道:“孩子跟了男人以后可要受罪哩。”
“肯定的呀,有了后妈就有后爸。”
“不知道他能不能按时给抚养费。”
小姨又逗弄着玉杰,道:“他要是按时给到十八岁,将来我儿子考上大学,当了大官,还能叫他一声‘爸爸’。要是不给,玉杰根本就不要认他,到时候他老了,需要人了,找到玉杰,咱们就啐他一脸,拿出钱来甩到他脸上,让他滚蛋。”
映源听到这话,脑子里出现了长大的玉杰把钱甩到姨夫脸上的画面,确实挺有报复的快感的。特别像琼瑶剧的情节。可现实总是平平淡淡,至少映源还没有见过如此戏剧性的真实场面。
小姨把玉杰抱到腿上,细声细气的问道:“长大了还认你爸爸不?”
“不认。”很明显玉杰已经是经过训练的了,“把钱甩在他脸上。”他学着大人说话的样子很搞笑。家里的大人都被逗笑了。
映源记得这几年小姨大部分时间都在姥姥家,偶尔也来住几天。都是因为和姨夫吵架。起初姨夫会上门道歉,哄她回去,后来渐渐来得少了。每次见到小姨她总是念姨夫的各种不好,姨夫母亲的各种不好。如今离婚了还是一样的念。午饭后章孝成出去了,小姨又老生常谈,把过去几年发生的桩桩件件的不愉快述说了一遍。母亲也必然将章孝成以及章家人的过错念一遍。而这种对话最后的总结一定是“孩子要争气”。
有时候映源也会被带入其中,自认为是一个负重前行的悲剧性人物,将来一定要替她们实现那个复仇的画面,类似于“把钱甩在脸上”的场景。但是最近,她开始厌恶“争气”两个字。她很想趁她们的对话还没到总结的时候溜出去,可是外面也没什么去处。干脆拿出课本翻看,希望学习的样子可以抵御即将到来的类似“恨铁不成钢”的指责。
这个行为是有效的,灵枝只是说了几句要好好学习的话,没有再进一步列举映源最近的“恶行”。
收拾完碗筷,灵枝带着小姨,玉杰,和映凡去桥上逛集市了。没有人叫映源一起去。她一个人呆坐在床边,想着今晚高燕和小武要在河道边约会,而志强已经看过那张纸,会不会也来找她,挽回他们的关系呢。
下午五点左右,逛市集的四个人回来了。刚进门,映凡和玉杰就在说刚刚吃的荞粉儿好吃。映源问映凡有没有带回一份给自己,他说没有。灵枝和小姨都听见了,却没有搭话。她突然一股怒气冲上来,自己出了门,跑到桥头那家小店,叫了四碗荞粉。老板疑惑的端上桌子,问道:“吃得完吗?”
“吃得完,你记上魏灵枝的账就好了。”她之前看见章孝成来这里喝过啤酒,也是记账,灵枝来买菜时会把账还上。
她赌气地吃,伤心地吃。两碗过后,实在吃不下了,就在剩下两碗里随便挖几勺,算是吃过了。
她还是气冲冲的,走到桥头正遇见春娟和海海从河道上来。春娟一看见她就迎上来,一只胳膊环住她的肩膀,悄声问道:“你要跟志强分手?”
“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志强看信的时候我也在呀。”
“他说什么了?”映源急切地问。
“什么也没说,把信撕了就回家了。”
这是最坏的结果了,志强不想问,不想挽回,毅然决然地接受了。映源有想大哭的冲动,她那心头的大石块已经沉到底了。
“和高燕在一起准没好事,该不会是她挑的吧?”
映源听得出春娟对于她跟高燕玩儿的不满,赶紧说道:“跟她没关系,我自己的主意。”
“你上次还不是跟志强挺好的吗?”
“我也不知道,你说我还能挽回吗?”映源在巨大的悲伤中放下了傲气。
“我看不能了,别看志强个子小,脾气可大。”
一滴眼泪没忍住,掉了出来。海海也过来了,还是笑嘻嘻的,说:“哭了?你写的信还哭。该哭的是志强吧。”
春娟对海海“嘘”了一声,又对映源说:“陈干那伙人在桥那边找你呢,你先回去吧,省得碰到他们。”
映源点了点头,朝家的方向走去。但是她并没有回家,走上坡,绕到屋后。这里很宽阔,长满野草,再往北就是断崖,下面就是横贯白家桥的主干道,落差也就是三四米。她远远望着桥那头店铺的灯光,听着桥下一群群孩子的嬉闹声,男生的口哨声。年少的激情在夜色中游荡,而她自己刚起步就摔在一个大坑里。她背后的那个家一定也是灯光明亮,充满欢声笑语,只是也跟自己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