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冬天,天穹灰暗而低沉,让人有种呼吸憋闷的感觉。黄白色的蜿蜒小路两边参差的布满了干枯的野草。顺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望去,是一个长长的慢坡。坡下有一条小河围绕着山坡,弯弯的流向远方。
这条小河不是太宽,人们习惯叫它河,其实充其量就是一条小溪,它的源头是不远处的山里面源源不断涌出的泉水。不知道是不是盘古开天的时候就有了这条小河,河水冲刷着的石头没有了棱角。冰凉清澈的河水,在较深的地方也能看得见河底部俯着的圆圆的大大小小的各种颜色的鹅卵石。
这里是周围十里八村的姑娘媳妇还有小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
夏天,姑娘们约着一起来戏水,媳妇们则端着大木盆带着小一点的娃,边洗着衣服边给娃洗澡,很是热闹。
冬天这条河显得格外冷清,水很凉。腊月里河上开始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妇女们零零星星的过来,用捶衣服的棒槌把冰砸开一个窟窿,安静的蹲在河边,用冻得通红的手洗好了衣服就赶紧回家去了。
从外地来的人想要去前面的村子都要穿过这条河上架着的小木桥。所以,只要是外来的人,女人们是最先知道而且瞬间能传遍几个邻村的。
过了小桥往坡上看,隐隐可见几间草房子的房盖儿。房盖儿上的烟囱稀稀落落的冒着一缕缕袅袅的青烟,该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了。
小路上静静的,只听见一个人唏唏唰唰走路的脚步声。这个人看上去20左右岁,细高的个子,紧绷的脸上显着有些英俊。他穿着深灰色的粗布长袍,一丝不乱的背发,戴着一条腿用什么东西缠着的有点破旧的眼镜,肩上背着一个鼓鼓的深蓝色的包袱。急急的直奔坡上的村庄走去。
这个村庄叫苏格庄,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整个村庄的人家坐落在一个漫坡上。各户的宅子由高低不平的片石垒出的蜿蜒小路连接着,在山坡上显一字排开的分布着。站在村子南面往坡下望去,有一个大水洼,这个大水洼跟村后坡小桥下的河水是相通的。
大清早,村子里的鸭呀鹅呀,三五成群摇摇摆摆的就会来到这里戏水。太阳升起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也会跑到坡下追逐嬉戏。
村子的西侧紧邻一座大山,站在山顶能隐隐约约看见雾气飘渺的大海。山体与山坡摇曳相连,远远看着宛如仙人憨歇之地。
这里住着二十几户人家,除了一家有钱的大户都是世代种地的农民。老辈儿们都姓苏,近几年来了一两家外姓人。
路上那个年轻人就是一户苏家的长子,叫苏礼文。父亲在本辈堂兄弟里排行老大,村里人都叫他苏老大。
他的家离村子口不远,进村子就能看见,是一个土坯建造的四合大院子。
苏家的房盖是用草撒的,经过多年的风霜雪雨,已经长满了斑斑点点的绿苔。石头砌的地基一米多高,颜色虽然有些变暗了看上去还是很牢固。土坯墙体外层是泥抹的,不太平整的墙面上被顽皮的孩子们划的一道一道的,乱七八糟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图案。
苏家的院子很大。院墙是石头垒的,足有一人多高,木制的带雨搭棚的门框镶着两扇大门。
在院子靠近西侧,有个陈旧的大磨盘。院子的右侧种着一棵多年的枣树。挨着院墙的西北角有一个养猪的大坑圈,坑里面有一头不大不小黑悠悠的肥猪。圈坑旁边整齐的码着四四方方的大柴火垛,一看就是个勤劳会过日子的人家。
正房是大三间,大门对开着,门前挂了一幅灰黑色的棉帘子。棉帘子脚下横着一条足有一尺多高的厚厚门槛子。在外面掀起门帘儿,迈过门槛子,走进屋里就能看见紧挨着门边冒着蒸汽的大锅灶。
屋地中间的大桌子红漆有些褪色了,桌腿被摩擦的又旧又亮但还是显得很结实。
桌子上面放着盛满菜汤的大瓷盆,还有一个盛着几颗腌制的芥菜嘎达的大碗,一个柳条筐里装着煮熟的地瓜。
顺着大饭桌往屋子的深处望去,墙壁正中间摆着长长的深色翘头供条案,条案上面放着两个蜡台和一个插着鸡毛掸子的大花瓷瓶。它的上方挂着一幅年画,年画的两侧用木框裱着一幅字帖,字迹钢劲里透着俊秀,这是苏家大儿子写的祝福帖子,也是苏老大的骄傲。看来这就是苏家的大堂了。
一个中年妇人哈着腰往锅里正下着地瓜面做成的宽面条,她就是苏家孩子的娘,叫苏李氏。
四十多岁的苏老大刚毅的面容带着几分沧桑,他坐在桌子边上的宽条板凳上。嘴里叼着烟袋锅边吧嗒着嘴边嘟囔着:
“礼文今天不知道能不能回来?都走了三个月了,也不见个人影,唉……!”
“老婆死了四年了也不急着续弦,可怜我的大孙子没有娘疼哦。”。
随着话音看见一个三岁左右大的小男孩站在条案的边上,仰着小脑袋看着墙上挂着的年画,画上是招财进宝的彩色童子,招财童子手里还捧着一条红色的大鲤鱼。男孩儿看了许久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吃力的爬上爷爷坐着的长条板凳,奶声奶气地说:
“爷爷,俺爹说有时间了,一定会带俺去看大鲤鱼。”
这个男孩儿叫狗剩子,因为他的娘生了他就死了,过去的人们怕孩子不好养,就起了个狗都不愿意吃的奶名。
爷爷回过头眯着眼睛看着大孙子,笑着说:
“俺的大孙子,你爹一定会带你去的!”然后眼睛一蹬冲着东屋大喊到:
“老四你给俺滚出来,整天介在屋里翻,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翻的!”
东屋一看就是长辈人住的屋子。对着门的墙边放着一个足有两米长,一米多高的大地柜。地柜的门面上镶着玉石花纹,花纹陈旧的好像腻着很多悠久的故事。柜子上摆着两只陈旧的瓷花瓶,墙上挂着一面梳妆镜子,这些东西是苏李氏当年的嫁妆。
老四听着爹的喊声很不情愿的合上刚打开的柜门,怏怏的走了出来。他斜着眼瞪了狗剩子一眼,装着很恶的样子说:
“你个小傻瓜,你爹才不会带你去呐!”
然后骑在爹爹对面的长条板凳上,悠着两条够不着地的腿,扭着身子哈趴在桌子上,发出懒懒的声音喊着:
“娘,什么时候煮好面条啊,俺快饿死啦”
爹爹挥着烟袋锅冲着老四又喊道:“面条不是给你哈(吃的意思)的,这是给你大哥的,你跟二哥他们出去哈!”
这个被训斥的老四叫苏礼成,还不满10岁。长得白白净净的看着就有股精灵劲儿,很惹人喜欢。家里人都喊他老四,村里人也都这么叫着。
娘蹒跚着三寸多的小脚端了两大碗煮好的面条汤放在桌上,转过身又拿了一个小点的碗用筷子挑了几根面条,倒了些许汤汁,端给狗剩子。狗剩子俯下身子爬下凳子,小心的接过奶奶递过来的大碗。碗里的面条宽宽的弯弯曲曲的,对于狗剩子来说一根面条就能把他吃饱喽。他颤动着小手拿着两根对他来说像教鞭一样长的筷子,蹲在地上努力的挑起一根面条往嘴里塞起来。
老四看着狗剩子香香的吃着,急得喊起来:
“娘,给俺也盛点嘛!”
娘没有理他,转身去收拾锅台了。
老四斜着眼无奈的看着,嘴噘得像老辈们比喻的一样,可以挂油瓶子了。
西屋正对门的墙边放着一张做工很细腻的写字桌,桌子两边放着椅子。桌子上方有一个木板做的书架,上面整齐的放着一排书,打眼一看就是读书人住的房间。
院子的东、西厢房比正房矮小了很多,两个厢房间壁是一样的。都是一进门紧挨着灶台,里间是南北通炕的屋子。
天气依然还是阴阴的但也不是很冷。
在东厢房的窗户根下,蹲着两个小伙子。他们一个十七八岁,一个十四五岁的样子。大点的长得虎背熊腰,小一点的看上去还在生长期有些瘦弱。
两个人端着盛着菜汤的大碗的手上还夹着一块咸菜疙瘩,拿着筷子的右手掌很熟练地夹着一块地瓜,他们啃一口地瓜再咬一口咸菜疙瘩,再美美滴嗦喽一口菜汤。
他俩穿着同样的用粗布做的黑色的棉衣棉裤,说是黑色的其实颜色褪的跟灰白色的也差不多了。肥肥厚厚的衣服看上去显得很臃笨,尤其认真的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地瓜像极了两只黑熊舔食补饥的样子,看着又憨厚又可爱。
苏礼文走进了院子,轻轻喊了一声:“礼贵,礼玉,吃饭呐?”
“爹!大哥回来啦!大哥回来啦!”两个弟弟不约而同的捧着饭碗站起身,冲正房大声喊叫着,喜出望外地朝大哥迎上去。
礼文摘下包袱,从里面掏出两本册子递给礼玉:“好好学!”说着爱抚的摸了摸礼玉的头,礼玉高兴地接过书点着头。
礼文随手又掏出一条白色的毛巾递给礼贵:
“天冷了,干活的时候围上点,别着凉。”拍了拍礼贵的肩,转身往正房走去。
礼贵把毛巾往肩上一搭,看着大哥的背影嘿嘿地憨笑。
苏礼文进了屋子,站在门口规规矩矩的给二老行了个礼:
“爹!娘!俺回来了。”
老四看见大哥一个高儿蹦下了儿凳,搂着大哥的腰不撒手,哼哼唧唧的说:
“大哥呀,俺好想你呀!”
大哥爱抚地捧着他的小脑袋摇了摇。
苏老汉满脸堆笑地看着大儿子,满足地点了点头。
娘正刷着锅,听见儿子的声音,忙转过身子,掀起围裙边擦手边迎向大儿子。
礼文将包裹递给了娘,仔细地看着娘的脸:“娘,你咋又瘦了呐?”礼文有些难过又有些担心。
“娘没事儿的,放心吧儿子!”娘疼爱的看向礼文,她捧着包袱迟疑一下,又转身进东屋去了。
礼文伸手向长袍的内里掏出一个纸包,规规矩矩递给了爹:
“爹,这是俺三个月的薪水,里面还加了一年的赏钱。要年底了,行上事儿多,告不下来假,所以回来晚了”
苏老汉嘴里不断地说着:“好!好!”同时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接过了纸包,慢悠悠的揣在怀里。他眯起眼睛慈爱地一直盯着礼文看,也不做声。
礼文看着爹定定神儿,一步迈向慢慢蹭过来的狗剩子。
狗剩子怯怯的喊了一声:“爹!”,就被爹爹的大手捧在怀里了。
礼文抱着孩子坐在老四的旁边,从棉袍子的袖口里掏出一包东西塞在老四手里,然后接过狗剩子手里的筷子,开始细心的喂着狗剩子吃饭。老四不露声色的窃窃惊喜着把纸包塞在自己的衣兜里,他知道大哥每次回来都给他带一包糖果。
“老大你可回来了,孩子想你哦。”
“你娘生老四的时候做了病根,这些天犯病了,晚上睡觉难受的直哼哼,一大家子的饭勉强做,也顾不上照顾狗剩子了,可怜了我的大孙子呀!”
爹这时开始嘚不嘚地说起来。
苏礼文也不做声,耐心的听着。他喂狗剩子一口再给老四的嘴里也填上一口。
“狗剩子娘走了好几年了,你也该续弦了。”
“家里只供你一个人读书,你也该多生几个娃传递香火。”
“我们家都是大男人,虽然田里的活不愁干,可是这几年大旱,也没有什么好田打出粮食,去了交租子就不够吃了,全家人只能靠你这些收入。”
“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嚼咕都是你娘一个人操持,把她累倒了,这个家大大小小的可咋办?”苏老汉嘴里不停的说着说着,眼睛也一直斜眯眯地盯着礼文看。
苏礼文若有所思地听着,过了半天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苏老汉见状,马上兴奋的喊道:
“屋里的,快去告诉老二家的他婶子,我们明个儿跟邻村的高家三姑娘去相亲!”
苏礼文没有表情,听完了父亲的唠叨,喂饱了儿子,把剩下的面倒在原来的大碗里,推到老四面前。站起身来抱起孩子,顺手还拿块地瓜。
娘一直佝偻着身子站在礼文的身后。见他没有吃面,伸出手臂拦着礼文,朝着饭桌努努嘴,意思是说吃点面再走。
礼文微微笑了一下说:“娘,俺不饿,你快坐下吃吧!”
“哦,对了,包里有给娘买的补药,娘要按顿喝啊。里面还有爹爱喝的酒。”
娘透着怜爱的目光看着儿子,点着头又叹了口气。
老四一听有好东西,马上放下碗筷就要往东屋跑。苏老汉操起烟袋锅打向老四,他甩烟袋锅的技术绝对能控制老四奔跑的速度,老四被打的嗷嗷直叫。
“这个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吃巴豆想蕈吃(寓意是吃了这个还想那个)。”他嘿嘿笑了笑又嘟囔了一句:
“这些好东西留着明天要有大用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