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师自通的，舒洪明捏着二命剑，筑基修为毫无掩饰，灌入小剑中。

　　二命剑顿时散出光芒，耀眼璀璨，柳序与初狸都不得不抬手遮光。

　　剑的四周，隐隐有威压散开……那并非风压、灵压等实在的东西，而是更像因果等虚无缥缈之物的威力。

　　舒洪明低头，看着小剑轻笑。

　　他摇摇头，嘴唇嗫嚅，面上和蔼极了，他说：

　　“去。”

　　二命剑顿如龙入潜渊，周身散开千丝万缕，好似忽然崩解一般，消失无影。

　　它离去并无非凡声势……没有啸叫，没有破空声，只有轻轻的，一声叹息般的响声。

　　剑离去，舒洪明面上生气亦是离去。

　　他要死了，他也知道，自己要死了。

　　然而，舒洪明面上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眉眼舒展，他嘴唇上翘，他肌肉放松。

　　舒洪明转过身，看着初狸与柳序，欢喜分享道：

　　“好自由。

　　“你这把剑真不错，可惜……一辈子只能用一次。”

　　柳序尽力控制面上表情，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好自由……他说好自由，真是荒诞。

　　舒洪明大概以为，杀掉小姐是他自己做出的抉择。

　　他做出这般抉择，意味着他放下自己的过去，放下自己的责任……

　　舒洪明以为，他终于逃离师父给他留下的阴影，他不再为别人而活，而是为自己而活。

　　虽然是行杀人恶事……可这是他自己的抉择，所以他是自由的。

　　可是！

　　他不是自由的。

　　柳序不能忽视这一点，他知道，舒洪明的决定并不是他自己做出的。

　　他是在城隍爷，金丹大修的诱导下做出的！

　　虽然这却是柳序想要的，但让他多少有几分同情，有几分怜悯，有几分对金丹的畏惧。

　　舒洪明的嘴唇迅速发白，他蹒跚走到椅子旁，长叹一口气坐下：

　　“哦，对了，初狸。”

　　初狸面色如常，转过身正对舒洪明：

　　“怎么？”

　　舒洪明靠在椅背上，像老朋友一样，笑了笑，对初狸开口：

　　“伏龙镇的坐镇圣人，‘清灵拘尊玄福仙君’就是你的师父，你不知道吧？”

　　城隍皱了皱眉头，但没有阻碍他继续说。

　　初狸与柳序听此，面面相觑，眼中皆是惊讶神色。

　　这是两人从未听说过的。

　　坐镇圣人，居然就是初狸的师父……

　　那初狸怎么能在伏龙镇待这么多年，还没有被仙君发现？

　　不等二人反应过来，舒洪明继续说：

　　“城隍帮你隐瞒，所以你没有被发现。”

　　他的面色开始变得纯白，面上别说血色，连肉色都已经消散。

　　这是修士仙逝的征兆，一身修为还归天地。

　　舒洪明面容如时光倒退，他眼角细细碎碎的皱纹，他的法令纹，他的泪沟，都渐渐消散。

　　他的身体已经回到年轻时。

　　城隍抱臂，冷笑看着舒洪明，他依然没有阻止舒洪明。

　　舒洪明将死，愈加无拘无束，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不甚雅观的坐着：

　　“城隍在这里的，对吧……虽然我们看不见。

　　“他就是仙君留在小姐身上的手段……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不阻止我。

　　“但无所谓，你不阻止我也好，李薇禅确实该死。

　　“她的脑袋有问题，让她去死……说不定，真的是一件好事。

　　“弱者活在世上，只是白白遭受羞辱罢了。”

　　他想明白了，头轻轻的靠在椅背上，微微合拢眼睛。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呼吸时，顺便发出的声音；像是睡意朦胧时，从口中漏出的声音那般。

　　舒洪明所说的，有关城隍的消息，柳序是知道的。

　　可他还是佯装惊慌与诧异，向四周扫了扫。

　　舒洪明有气无力，轻轻说：

　　“你们两个……出去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是他下逐客令了。

　　舒洪明不期望这两人看着自己死去……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

　　他也懒得去分析，他只感觉到温暖，少有的温暖，好像被薇龙抱在怀中。

　　这个世界太冰冷……伏龙镇尤其如此。

　　他出生，便带着灵玉——天然的卖身契，因此被魔修师父胁迫着，犯下了无数恶事。

　　舒洪明在想，若是没有灵玉……他若不是伏龙镇之人，这一切不幸是否不会发生？

　　灵玉啊，是福也是祸。

　　伏龙镇正是因为灵玉，外头之人，才会来到这里，带走一批又一批新人；伏龙镇也正是因为灵玉，永远得不到自由，只能永远受制人下。

　　柳序拉拉初狸的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初狸深深看了舒洪明一眼，随后转身。

　　舒洪明此时已是白发……他整个人都是纯白的，像一片雪花一样，好像独立于这个世界。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撑起最后的力气，在怀中摸了摸，向柳序丢出一本册子。

　　他呓语一样，勉力启唇道：

　　“《心猿观照经》，这是祸害……你们收下吧。

　　“谢谢你们的剑。”

　　柳序扭头，犹豫一下，还是捡起，转身离去。

　　这次是彻底走了。

　　舒洪明意识已经模糊，眼前闪过薇龙的样貌——她在呼唤他：

　　“洪明，洪明？子光？

　　“我们去放纸鸢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李薇龙，木子李。

　　“……抱本小姐，委屈你了？”

　　李薇龙的声音，一会儿稚嫩，一会儿成熟，但都很好听，很亲切。

　　舒洪明很放松，身体好像浸在温水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的灵玉，挂在他的脖子上——这是罪，这是恶，这是祸根。

　　正是因为这块灵玉，舒洪明从未感到轻松，他从未感到自由……他活着，这块玉还在，他就没有自由。

　　因为灵玉就是卖身契，而卖身契没有用不用这一说……只要存在，那么自由就必定不会存在。

　　伏龙镇之人，生来没有自由。

　　舒洪明感觉，身体在上升，上升……上升。

　　他好像一个纸鸢，义无反顾，兴致勃勃地飞向蓝天，飞向自由……那根细细的线，不那不是线。

　　那是一块灵玉，它再也束缚不了他。

　　他将获得新生，获得救赎，获得自由。

　　薇龙啊……我来了，我自由了！

　　筑基修士，舒洪明这么想。

　　他的身体开始崩解，像是雪人一样，碎块掉落在地，化作灵光消散。

　　舒洪明修的是《心猿观照经》，修的是良心……于是他的良心脱离了他，亮闪闪的，从他胸脯中掉落，落在地上。

　　他的良心是七彩玲珑的。

　　良心很快融化，它化作一滩液体，蔓延开去，蔓延开去，顺着墙壁，向上，向上。

　　七彩缤纷的颜色染到墙上，家具上，染到绿景上，染到红柱上，染到黑瓦上。

　　这栋楼，被染得五颜六色，虽然杂乱，却好看极了。

　　当然……这栋楼的三楼，李薇禅的尸体，也被染成七彩。

　　舒洪明，筑基修士，魂归天地，修为消散，尘归尘土归土。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