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炷香后,诗子在熟悉的床榻上醒来。
那只几乎彻底断开的手掌,已然被人精心包扎好。
其上,还覆着一张陈旧的布满复杂符文的紫色方纸,正发出微弱的青光,减轻了诗子不少痛感。
少年认出这是村长视若至宝的仙门愈伤符。
这么多年,只有当村长喝多了酒,吹嘘起早年游历天下的奇闻时,才舍得拿出来让大伙看几眼。
“我不是在议事堂吗?”
诗子努力思索。
很快便回忆起此前议事堂中的变故。
还有最后看向白道人的情形。
……
“你看老夫作甚?”
在诗子的记忆中,白道人语气冰冷地诘问道,仿佛此前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我想记住,今日白长老的恩情。”
少年如此回答,语气同样平静的仿佛无事发生。
“哦?什么恩情?”
白道人毫不掩饰嘲讽。
“让我明白仙凡有云泥之别。”
“凡人在修士眼里,与牲畜无异。”
少年此话一出,白道人不禁哈哈大笑几声。
“悟性不错。”
“不枉老夫今日对你的教化。”
“若非你是个灵根缺失的废人,倒也算可造之材。”
“本本分分做个凡夫,对你来说,足矣。”
诗子直视着白道人充满蔑视的眼睛,点头道:
“小子,记住了。”
……
突然,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打断了少年的回忆。
“老马!老马他醒了!”
诗子听到一位村妇在门口叫喊。
“别让其他人进来。”
吩咐后,满脸褶子的马背山来到床旁坐下,神色复杂地看着虚弱的少年。
“村长。”
诗子想要起身,却被马背山制止。
“你在半路上昏迷,我让人把你背了过来。”
诗子点头,问道:
“井女他们呢?”
“还在白长老那边,不过你不用担心,仙门之人不会对有修仙潜力的苗选怎样。”
诗子长舒口气:“那便好。”
“孩子,是我害了你。”
马背山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划过泪珠。
“村长何必自责!”
“虽不清楚有何隐情,但小子此前在堂内听明白了。”
“村长是为小子前程考虑,方才做出冒险的决定!”
少年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老人闻言脸上却多了几分发狠的表情,叹道:
“罢了,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师门更多的责罚。”
“有什么想问的,你今天尽管问吧。”
少年注意到一个不同寻常的词语:
“师门?”
“村长您是仙门的人?”
一直以来,几个孩子都知道马背山不是土生土长的状元村人。
尤其在那些酣醉后的只言片语中,多多少少知道他年轻时曾游历天下,有过不凡的经历。
但每当小家伙们追问起细往,马背山又会酒意顿消,顾左右而言他。
“是。”
“也不是。”
马背山闭目沉思,思绪仿佛回到几十年前,他缓缓开口:
“我年少那会儿,一心建功立业,所以决定投身行伍。”
“因为习过武,不出两年我就当上了千夫长,负责戍卫西陵国的国都一角。”
诗子若有所思地问道:
“西陵国?就是《大洛国史》上提到过的西南小国?”
马背山点头,怔怔看着空处:
“没错。”
“正是五十多年前,被洛朝当今天子——同明皇帝亲率的三十万铁骑,仅仅七日便攻破的偏隅小国。”
“后来,洛朝修撰征伐史书时,西陵甚至连占半页纸的资格都不够。”
说出这句话时,马背山沙哑的声音里混杂着刻骨的仇恨与不甘。
“洛朝的军队兵强马壮,人数更是几倍于我们,若仅是如此,固守城池的我们尚有一战之力。”
“然而同明老贼,他还有来自四大仙门的高阶修士相助。”
“若非修士出手,我当年投出的那根战矛就该当场射杀他!”
“可那些人……”
马背山不禁语滞,仿佛当年那些抬手间城破军败的强大身影,此刻就在面前。
“史书上说,西陵也曾有修仙者存在。”
“西陵国确有浴血奋战、卫国戍疆的散修,然而比之底蕴深不见底的洛朝仙门,也如蝼蚁般脆弱。”
“散修战败后,我们的阵线土崩瓦解。”
“昔日饮酒同歌的战友一个个倒下。”
“我害怕了,怕自己同样成为无人记得的尸骨。”
“于是在护卫储君避难的半路上……”
“当了逃兵。”
马背山深吸口气,微驼的身体颤抖起来。
诗子轻轻将手按在马背山的肩膀上,安慰道:
“村长,已经过去了。”
马背山闻言苦笑,接着说:
“逃到半路,我折了回去。”
“那时,我已决心和他们一同战至最后。”
“可当我找到车辇,随行的人都不见了,而储君,也从此不知所踪。”
“自此以后,寻找储君成了我余生唯一的夙愿。”
“后来几年,我扮作商人,在洛朝的国土内隐姓埋名下来,借机打探消息。”
“但什么都没找到。”
“不过那时我意识到,修士在洛朝地位极高。”
“假如借助仙门的力量,或许不仅能找到储君下落。”
“甚至还有机会接近同明老狗,一血亡国之耻。”
“于是便动了加入四大仙门的念头。”
马背山自嘲地摇头。
“如今看来,这是多么可笑的想法。”
“修仙。”
“一人得道,万千枯骨。”
“岂是我想修便能修,唾手可得之物?”
“我资质平庸,他们根本不会正眼看我。”
“直到某次因故结识了沐月阁的一名执事。”
“我不分昼夜为他鞍前马后,送他美人珠宝。”
“几年后,终于得偿所愿挂了个外务记名弟子的名号。”
马背山长叹一声垂下头颅:
“而这个名号,却成了囚禁我一生的牢笼。”
诗子似乎猜到了答案:
“你是指,状元村?”
马背山抬头道:
“没错,师门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接替刚过世的上任村长值守状元村。”
“我不曾料到,这一守。”
“便是四十年。”
诗子倒吸一口凉气,道:
“状元村竟和仙门有如此深层的联系?”
无论是此前对他施以所谓‘天谴’的血灵珠和白道人,还是村里每隔十年一次的选苗会,背后似乎与名为“仙门”的怪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头怪物,操纵利用着它能触碰的一切。
同时还将自己隐藏在浓雾中。
马背山点头:
“没错,就算如此,状元村也只是四大仙门庞大版图里,一块不起眼的小产业罢了。”
小产业?
听到这句话,诗子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苦心积虑如马背山刺探多年,也未曾窥得“仙门”的真容。
诗子只觉得脑袋有些发胀。
村长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了。
今日之前,状元村是他和伙伴们整天溪涧摸鱼、山谷抓鸟的世外桃源。
可短短半日之后,熟悉的村庄,已然变得彻底陌生。
村长也不再是那个单纯爱抽烟喝酒的邋遢老头了。
一切,都变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叫诗子吗?”
马背山突然问道。
诗子略一思索,回答:“村里的孩子皆是孤儿。”
“听说狼崽子是被人从狼窝里找到的。”
“河草、大壮是河边一齐捡来的,大壮太瘦弱,大人怕他活不下来才取名大壮,否则大概就是河水、河沙之类的吧。”
“井女也同理。”
“那么想必我也是在什么和诗有关系的地方被发现的吧。”
马背山沉默片刻,道:
“确实村民是这样告诉你们的。”
“但这并非真相。”
听到此话,诗子竟然没有感到吃惊。
然后又为自己竟然不吃惊吃了一惊。
他短暂的人生全由谎言组成。
似乎除了坦然接受,也不存在更多选项了。
马背山继续说:
“事实上除了你,其他几个孩子,全是四大仙门这十五年间前前后后送来的孤儿。”
“他们是被仙门选中的苗。”
“而你,才是被我捡来的人。”
诗子呆呆看着马背山,后者继续说:
“那是十二年前。”
“我决心逃离此处的夜晚。”
“离开这里不到两个时辰的驿道上,我看见一辆遭贼人袭击后的马车。”
“找到你时,你正坐在满是诗书的箱子里,不哭不闹。”
“想必是书香门第之后吧。”
“可那一刻,我却想到了几十年前的储君。”
“我想到了那辆被我抛弃过的车辇。”
“于是我带着你回到这里。”
“我绝心,不再逃跑。”
诗子听到这,心中似乎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苗:
“那村长可曾找到任何与我身世有关的信物?”
马背山肯定地点点头:
“当然,这么多年,总算能把这个交给你了。”
“不过除了贼人不感兴趣的书箱,我也只找到这个。”
他将沉甸甸的物件放进诗子右手。
诗子颤抖着手拿到眼前细细端详。
那是一枚已经断开的小玉佩。
两边合起来,正是一个“诗”字。
少年哽咽道:“原来我也曾有过……”
泪水瞬间模糊视野,滴落在掌心的玉佩上。
努力平复好情绪,诗子问道:
“不知村长如今告诉我这些隐情,究竟是何打算?”
马背山眼神笃定地看着他,低声道:
“我要复仇!”
“复仇?”
诗子不置可否地看了眼自己包扎着的左手,道: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马背山的眼神坚定地有些凶狠起来:
“状元村不是个好地方!”
“你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带他们离开!”
“越快越好!”
“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