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他回了房间换衣裳,看到他背后被大哥打中的枪伤,又多了些许的伤痕。
他换上素色的长衫,黯然无光的端坐在圆凳上,告诉我,身上的血是安歌的,她为了帮助瑾瑜,惨遭毒手,替他挡住致命的一枪。
“秦翰这段时间,有意无意的防备着,还时不时的在试探我,我根本没有机会向外界传递消息。我身上枪伤未愈,他便以此为由,将我暂时安置。后来……”他眼睛发红,左手抹在脸前,倒吸一口气,“后来安歌跟着文轩找到我那儿,被佐藤智也抓住,周齐光也和他们在一处。周瑾言觉得佐藤对文钰有意,就提出让他娶安歌做太太。秦翰刻意问我,觉得如何,还没等我开口,安歌便直接答应。之后文钰暗中帮我和文轩联络,几经周折,才将消息送出去。但其实,秦翰早就察觉,想等到文轩出城的时候坐实他的猜测。幸好魏显荣他们的线人提前打探到我这边的消息,才算是接应上文轩,躲过一劫。十九路军的人缠住秦翰,文钰暗中带魏显荣闯到日军驻扎地,周瑾言见安歌带着我想趁乱逃出,我因为身上的伤,敌不过她带来的那些日本兵。安歌拿了佐藤的枪,直接向周瑾言开了枪,惊动了佐藤,逃出来的时候,她挡在我身后……”
从前觉得安歌总是喜欢使些小性子,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身姿,对瑾瑜也不过是像个小妹一样的喜欢依赖。万没有想到,她这次甘愿如此牺牲,来帮助瑾瑜,想来都觉得自惭形秽。
虽说瑾瑜曾为了试探文杰元,利用过安歌的信任,但安歌却若无其事般,装作什么都不知。瑾瑜说,安歌在中枪后告诉他,自己早就知道瑾瑜并非真的在意她的好,但就算是假的,她也宁愿接受。
瑾瑜和文钰从幼年的时候便相识,他和我提起,文钰幼年和其他的孩子读书的时候,并未向如今这般豁达开朗,经常在文轩不在的时候,受到同龄孩子的欺负。
他那时候算是那些顽皮孩子中无人不知的,也是因为瑾瑜的陪伴,才改变了安歌的境遇,逐渐转变性格,难怪她总是喜欢依赖着瑾瑜。
瑾瑜告诉我,他一直将安歌视为如同文怡、文茵无差的小妹,虽说并无血亲,也是有很深的交情。
无论是顾念、牵挂我们的亲友还是恶行不断的敌人,都似大漠从沙,随风而逝。
我跟在他身后,瑾瑜跪在公公的灵堂之上,这次府上大半得意保全,但也换不回公公和钟毓的性命,秦翰又是溜之大吉。
我倏然想起文茵,她还在秦家没有回来,我找了申伯,他说派了人去接文茵,可这时候早应该回来才是。我想出门去找,瑾瑜不放心,便跟着我一同出门。
车驶到明清街的时候,因为战事的缘由,都是准备出城的人,我们只得下了车,步行前往。
快到琼楼的时候,我看到文茵跟在家中护院的身后,在十丈外左右。
擦身而过道身影,戴着黑色的大檐帽,身着灰色的外衣,低着头。那人的身量偏瘦,让我觉得莫名熟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被人群挡在这边,她已经走到文茵身边。
“文茵!”我喊过她的名字,随之一声枪响,那人的帽子滑落,掖在里面的长发松开,果真是云笙。
枪声惊吓到街上的行人,四处逃窜,瑾瑜半晌才挤出,云笙已经楼荒而逃。
瑾瑜将文茵挪到路边,我俯身看到她被鲜血晕染的袄裙。
“小妹……”
“二哥……”
“文茵,你别说话了,我这就去找大夫,我们送你去医院……”我还没有转身,就被文茵抓住胳膊,她勉强笑着摇头。
“二嫂……别白费力气了,就算我有命活到医院,也没什么用了……”她费力的张着嘴,躺在瑾瑜的右臂上,抬眼看着他,“二哥……其实……其实二嫂的孩子,是因为我才没有的,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现在看来,你们曾经的劝诫……都是对的,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二嫂,你能原谅我吗?”
我强忍住眼泪,不停摇头,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了。”
文茵莞尔一笑,这一笑,终于让她找回往日的无忧虑的自己。她吐出的血溅到瑾瑜身前,倒在他胳膊,紧闭的双眸伴着泪水划过,手落在地上。
“文茵,文茵……”我轻唤着她的名字,文茵的美好,就这样戛然而止。
瑾瑜抱着她,再也忍不住,积久的泪一涌而出,仰面声嘶力竭。
(正月)二十五,雨水,初春的雨,打在身上,异常的寒凉。
四娘疯癫的神志不清,整日在房间和走廊中打转,周齐光夫妻二人也算是咎由自取,被秦翰和日军丢下,做了替罪羊。
最要紧的是瑾瑜现在无法自证身份,毕竟当时确实是他答应入日军,魏显荣约谈瑾瑜,说是只要他愿意加入十九路军,自然会为他洗清汉奸的骂名。
因为这次事件的影响,姚家在商会和军队中的影响大打折扣,公公又骤然离世,凭大哥一人难以立信。唯有瑾瑜自愿脱离姚家,魏显荣为他安排新的身份,抹去旧日种种。
我不想瑾瑜牺牲至此还要无家可归,于是提出先恢复自己的身份,毕竟现在已无影响。说实话,以我当下的连家三小姐的身份,处境是和瑾瑜差不离,只不过连乾之还没有为日军建功扬名,不像秦翰那般的引人注目。
公公临走前留下的书信,除了交代大哥继承家业,还另外将我的身世以及秘法一事上书。也是时候恢复我原本的身份,只是养母曾经嘱托我,说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我不要放弃连穆清这个已然留在连家族谱上的名字。这是她对我最后的希冀,所以就算恢复原本的身份,我也不能将族谱上的名字去掉,算是我对她最后的孝敬。
我在全家人面前说出了自己身世,联系上师父和薛飞后,也在帮助我转移身份。不久,二娘她们也就知道了,我们打算回德化,清河堂,以新的身份过一段无忧的日子。
之后瑾瑜没有再和我提过十九路军的事,但魏显荣依旧时而找上门,没有放弃说服他。
两个月以后,又是寒食节,我有了身孕,薛飞帮我诊出,是双生胎。
我时常到外公那边,二姐正巧又怀上一胎,来回的路也算是不远,走动的频繁些。
瑾瑜每天的没什么事,就是陪在我身边,黄昏的时候两人在杏仁坪闲荡,我找到了母亲当年买下的那个铜铃,和阿夏后来在那家小坊为我买来的同挂在隔窗前。
瑾瑜知道我喜欢蓝鸢尾,亲手在庭院和水榭岸边种满了不知多少株,我也喜欢在凉亭下,和他对弈,或者靠在廊椅上喂鱼。他总是为了逗我开心,弄些稀奇古怪的玩应儿,寒来暑往,自在的快要忘记昨日种种不悦。
十一月中旬,我即将临盆,德化的时局动荡,周边战事频繁。瑾瑜收到魏显荣的消息,夜里独自坐在书房,林妈这段时间总是在照顾我,我让她准备些茶点,送到瑾瑜房中。
“姑爷,吃些茶醒醒神吧。”
“嗯,放那儿吧。”他按着额头,没有看到我。
林妈应声退下,我伸手碰着他的肩膀,瑾瑜才察觉,
“你怎么来了,不在房间休息。”
他紧忙站起身,扶着我坐下。带着两个孩子,身子重的很,最近走路都吃力,总是喘不得气,被汗水打湿后脊。
“见你没睡,过来看看,你忙什么呢?”我看到桌上的信封,瑾瑜抽走,搁在一旁。
“我有何忙的……最大的忙就是陪着你,看着我们的两个孩子,平安生下来。是不是最近睡得不安稳,我算着日子也快到了,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房歇息,等你……”
“子衿……”我喊着他从前的名字,他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脸偏向一边。
“我知道你心不在这儿,这几个月的时间,算是自打幼年一别以来,重拾起你我的自在时光。可是……”
瑾瑜转过身,垂眼盯着我,
“没什么可是,我谁的事都不想管,这次就当我自私……”
他搂过我的肩头,靠在他身前,我听见瑾瑜长舒气,
“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了……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我娘和我说过,她生我的时候,险些难产,鬼门关前走一遭。所以我……”
“不会的……”我拿着他的手,轻抚着隆起的肚子,“你看,上天这次补回了我们曾经失去的孩子,就预示着,苦尽甘来。我了解你,也知道你的顾虑。但若你不去,山河不保,我们又怎能独善其身?我现在有外公和二娘护着,还有这两个最强的护盾,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再说了,你又不是接生婆,到时候也帮不上什么忙,对不对?”
瑾瑜见我这般说着,忍俊不禁,左手握在我胳膊上,
“对,夫人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还是再等等,我想……”
我听见门口的脚步声,承德阔步奔来,瞥了我一眼,
“少爷……”
“但说无妨。”
“适才收到消息,榕城爆发战役,十九路军急需支援,魏显荣的士官冒死传信,希望你能出面。”
“就算我去了,也敌不过千军万马,枪林弹雨,又能如何?”他说这话的时候,分明就是口是心非,还在自欺欺人。
我握着他的掌心,抬眼,坚定望着他,
“去吧,魏显荣救过我们一家子的命,你和我……还有姚家。他从未逼着你进军营,这次开口,就说明是走投无路了。而且,他会找你,定是因为你有办法能相救。我答应你,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你平安归来,看着我们的孩子平安降世。”
瑾瑜将手放在我的右侧脸颊,右手紧扣在我掌心,
“对不起……”
我抬起手放在他手背上,扬起嘴角,
“去吧。”
“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