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进西次间,还是素日的模样,不见她们搭起的床,应当是收起来了。
我转到书案旁,拉开小抽屉,最里面用锦缎包着的,我小心翼翼放着的,洒金真红桃花签,是我们的合婚书。
“取今良辰吉时,从兹缔结良缘,天地可签,日月为证,既结发为夫妻,自恩爱两不疑,欣燕尔之,珠联璧合,两厢情敦鹣鲽,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此证!”
我伸出指头,轻轻抚着他的签名,是他惯用的柳体,有力而隽永…
我不知将来究竟如何,这张合婚书,是他和我的,那时候,我们是真心的…
其实,我们待彼此,一直一直都是很真很真的…即便到今日,我知道,我们的那颗真心,依旧未曾改变丝毫…
我拭去泪水,将合婚书包好揣进了怀里…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消寒图,已被绘出大半,是哦!开春了呢…
还有那幅狸猫兰草图,如今再看我那稚嫩的笔力,我还是嫌弃,却是真心羡慕那时无忧无虑的自己…
墙角的花几上,只有那支青瓷春瓶,前些日子是插着后院的腊梅,如今也谢了,我记得刚来那一日是几支桂花,很是香甜…
那时候的书架很是空空荡荡,如今却已满满当当…他的游湖图、我们合画的寒梅图,他去学堂用过案头文字,林林总总也是一堆…
交椅旁的案几上,是最常用的茶具…
不看了,拭去泪水,吸了吸鼻子,我转去东次间,打开衣橱,来的时候我只一身衣裳,而他的也不多,如今却是秋衣、冬衣塞满了…
我知道外头似乎要下雪了,我要穿上最暖和的衣裳,我要护好自己…
把我们的家底拿出来,我带出来的三颗金豆子,只剩一颗了,其余银票还多,只用了两张,仿佛都是他带出来的,我不记得我可曾带出来银票…
我抽出两张银票,算我借他的吧,还有我的那颗金豆子,一道装进了另一个香囊,那支碧玉簪是我的,是我的婆母给我的…念想…
打开首饰盒子,从家里戴着出来的一支八宝钗、一对耳坠子和两朵珠花,一朵给了迎儿,其余的还在,也装起来吧…
这些日子常戴的绢花、绒花和银簪子,我只喜欢迎儿送我的那朵,就戴着这朵,还有新打的银簪子,有一朵绢花是他替我挑的,也翻出来戴上吧,正好三样,也够了…
收拾好了,我坐在妆台前,细细想着,还有什么漏下的,委实想不起来了,那就这样吧…
我怔怔望着那张填漆床,却听迎儿唤我的声音:“娘子,娘子,吃梨子了,我进来了啊!”
我急忙拭去泪水,转了出去,迎儿已端了进明间,笑意妍妍道:“娘子不是说这些日子冷,不想吃果子么,如今蒸着吃正好!”
娄婆子在后头,端着一个装了两只鸡蛋的小瓷碗道:“有些烫,要不娘子先吃了梨子!”
我笑着接过,道了谢,又问了襄妈妈可有梨子了,迎儿说都有了,我这才放心坐下。
拿出那两只银簪子,将她们各自挑选的放到了她们面前道:“娄妈妈家的闺女我见过几次,眼见着就要定亲了,这只簪子是我送她的贺礼,妈妈替她收着吧!”
娄妈妈愣住了,正欲开口,我拦着她道:“不许拒了我,这是给您闺女的,不是给您的,您转交给她就好!”
又拉着迎儿道:“我们迎儿也是定了亲的,成亲也是快了,我就两件事一道做了,这支簪子是我送你的,你别嫌弃!以后我遇到好的,再给你留着!”
她们二人大吃一惊,又欢喜不已,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与她们一道吃了蒸梨子,迎儿又帮着我用鸡蛋滚了眼睛。
起的迟了,早饭也就吃的迟了,娄婆子要出去买菜的时候,问我和迎儿午饭想吃什么,我却没有胃口想不出来,只叫她随意买,告诉她午饭我就不吃了,还想睡,一会儿要再去睡会儿。
娄婆子心疼的看着我道:“娘子还是昨晚没睡好,一会儿去补个觉,睡够了再说!”说完,挎着篮子就出门了。
我抚了抚胸口,叫了迎儿道:“迎儿可有空?帮我跑一趟成衣铺子吧,要做春裳了呢!”
迎儿收了簪子正高兴,忙道:“有空啊!我这就去,是要她们今日来么?”
我笑道:“哪有那么急的,随她何时有空,说一声我等着她!还有…娄妈妈想要她家的碎布头,做鞋底的袼褙,你去帮她淘换些来!”
小丫头笑嘻嘻道:“那我现下去吧,回来正好吃午饭,我拿了碎布头,叫娄妈妈给我做些好吃的!”
我暗自吁了口气,点头道:“也好,你去吧,路上慢些,不着急,我叫娄妈妈等你吃午饭!”
迎儿回屋换了件厚棉袄,又带上我给他的手笼,对我道:“娘子昨晚不是没睡好么,去睡会儿吧!我这就去,待你醒来我们再说话,我走了啊!”
看着迎儿蹦蹦跳跳的出了门,我整个人莫名的哆嗦起来,如今不是正正好么…
我转回东次间,关上窗子,放下床帐,穿上最暖和的斗篷、手笼,虚掩着东次间的门,明间的门,大步穿过前院…
我停了下来,侧身转向那株梧桐树,静静站在树下,听着飒飒风声…
我们在这里成的亲,在这株传说可以引得凤凰来的梧桐树下…
那一日,秋光正好,日光洒在微黄的梧桐叶上,透过枝叶,抖落小院,这个宅子,一派璀璨…
总有那样多的美好,不论我们如何努力去珍惜,也还是会过去,待到回首,恍若百年身…
纵有百念生,说不得遗憾不遗憾,总不过满腹唏嘘罢了…
而今冬日里的梧桐,一树枯槁,只剩寒风呜咽下,颤巍巍摇晃的枯枝…
这一刻,在这个浑然死寂的冬日里,我莫名生出一股子信念,他是我的,我亦是他的,终有一日,我们再不分离…
抬手抹去眼泪,大步走出宅子…
我叫了顶轿子,直奔码头,轿夫却道,这天气,码头只怕没船,我道先去看了再说。
我又向轿夫打听了去州府要多久?
轿夫道坐船一天,马车半天。这与我知道的一样,我安下了心。
不行就赁一驾马车,到了州府,我们两家、舅父家在州府都有产业,到了州府,自会有管事的告知家里,或者教管事的遣人送我回家。
其实我们离家真的不远,我一直犹疑家里不是不知我们的情形,尤其是舅父…他应该早就知晓,只是故意不动…
如今,我就是想着,找舅父…
那些宵小,休想!
到了码头,果然没有船,船家都道,眼看着要下大雪,都不愿出去。
我望着平阔的水面,我们来的那时候,水面船支川流,何等的热闹…
而今一派冷寂的水面,层层薄雾迷离,一只孤鸟悲鸣着,飞旋而过…
“鹦鹉声犹在,琵琶事已非。堪伤江汉水,同去不同归。”
我咬着牙齿,转身去找车马行,正打听着,一驾马车却直直冲到我面前,我急忙躲到道旁,马车正正停在我身旁,竟丝毫没有冲撞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