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对不住!我吓到您了吧!”这个洪钟一样的声音,每次听到我都要震三震,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那位酒家。
“您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同时问了对方,我还没回应,他就呵呵笑道:“我去送酒,前几日就要送的,我偷懒丢给码头船家,哪知这天气,船家硬是不肯走,我没办法,只好自己拉了去送!您这是在等人?今日肯定没船来的,您不用等了,家去吧!”
我正想着应他的话,一个伙计模样的问我道:“这位娘子是要马车去哪里?”我自然不能说去州府,随口道:“隔壁镇子,不远!去不去?”
那酒家却道:“您要去隔壁镇子?不用了,我带您去!”
我心中大震,这么巧?看着他,他笑道:“我绕一截就能送您了,没事,上来吧!”
那伙计一听转身走了,我无奈只好坐上酒家马车,酒家问道:“您怎么不带个人,您家那个婆子,还有那个房东家的小丫头,带一个在身边也好啊!”
我笑了笑,胡诌道:“我有个手帕交来这个镇子走亲戚,约了见个面,想着近,也不远,就懒得带人了,家里也走不开。”
酒家赶着马车,与我闲聊着道:“那您下午还要回来吧,我送了酒,就来接您,您别去坐不认识人的马车,一个女子一人在外,委实危险,您要小心些!您家江先生要是知道了,您这样一个人出来,还不急死!”
我笑道:“我那手帕交应当有车送我回去,本是要来接我的,我想着太麻烦,就说我想办法去她那里,她们送我回来就好,您不用特意绕过来接我,已经麻烦您送我了,这大冷天的!”
“这样吧,我送您到镇子口,回来也在镇子口接您,那家若是能送您,您就让他们遣人在镇子口给我留个口信,我得了口信就不等您了。”
我点头道好,他却道:“要不我送您到她们家?”
我摇头道:“不用,放心吧,谢谢您了!您这马车大,这些小镇子的道都窄,只怕过不去!”
他叹息道:“要拉酒桶只能做大马车,大了委实不方便,要不我为何要住湖边,那么冷,当然还为了取水方便…”
没有江与酒家抬杠,酒家其实是个挺温和的人。就这样与酒家闲聊着,路上风大了起来,酒家道:“那家能送您,您就早些回去,怕要下雪,过些日子晴了再来就是了,也不远,我常常往这边送酒,到时候,带了您来就是了。”
我寻思是因为我坐马车上,他才走的慢,是怕风吹得冷吧,我倒有些歉意,还好没过多久,就看见镇子了。
远远的望见镇子我就叫他在路口停下,不远了,走过去就进了镇子,道旁正好有个茶寮。
我与酒家道:“我有些冷,我们吃杯热茶再走吧!”
酒家这才停下马车道:“我就不吃了,我赶着去,再回来接您,您去吃吧,我先走了!”
下了马车,进了茶寮,天气冷的厉害,茶寮也空荡荡的不见人,一个妇人在炉子边烤着火,我要了一碗热茶,喝着茶就与那妇人道:“要麻烦娘子!您看见适才拉我来的那辆马车了吧?”
那妇人笑着点点头道:“好大一辆马车,是拉的酒么?”
我笑着点头道:“是呢!晚间马车回来,劳烦您告诉那驾车的,就说有马车送我回去了,托您给他留个口信,可好?”
说着我多拿出几个铜板搁桌上,那妇人笑着点头道好,她记下了,叫我放心,肯定带到!
我看着这周围是叫不到轿子,只好笼着斗篷,往镇子里走去,这个镇子委实小,都关着门,难得开着一个杂货铺,我上前问了可有车马行,铺子里的娘子道,镇子外头有一个,要穿过镇子,我依着她指的路穿过镇子,又问了一个老妇人,路没错,跟着道往前走就是。
出了镇子,风停了,飘起了小雨,渐渐地下起雪,小腹越发隐隐的痛,脚也开始痛了,我咬着牙,想着找到车马行就好了…
不知走了多久,我忽的发现,脚下没道了,雪越下越大了,我走在一片雪地里,大片大片的雪,叫我看不清前头,仿佛有房屋,我只能哆嗦着往前…
很冷,怎么会那么冷?走的时候,已经穿上了最厚的棉袄,披上了最厚斗篷。这一路行来,却是越走越冷。
漫天飞舞的雪,吹棉扯絮的落下,路已渐渐模糊,我只是在固执的朝着一个方向走。心里越来越没底,只知道往前、往前、往前…
斗篷似乎被渐渐浸湿了,怪道那么冷!
小腹的疼痛越来越剧烈,看样子真是月事要来了,莫名的,眼泪再忍不住…分不清楚是小腹的疼痛,还是心里的恐慌,更来的无法忍受…
受不住也得受,我只能走,不能留…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走、走、走…
走到哪里?我不记得了,就让我走吧,就让我走吧!
痛,怎么那么痛!
冷,怎么那么冷!
乳母说,痛厉害了就觉着身子是冷的…
母亲说,身子冷得厉害了才会痛的…
可现在的我真的分不清楚,是因为痛才更冷,还是因为冷才更痛,分不清楚!
就这样走吧,许会走热了,热了就不那么痛了?
母亲说过,女孩儿家月事来的时候最是要保养,不然,落下了病最难好!
这几个月喝着药,月事总是不准,已是闹得我不安,难道真是要来了,怎么会是在这个时候呢?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眼前铺天盖地的雪白,缈茫无际的遮掩了我脚下的路。
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我仿佛要去州府,找舅父的…
如今,该往哪里走?…
脸上、双手似乎渐渐暖了起来,可为什么身子还是在打颤,忍不住打颤。
头有些昏昏的,唇齿鼻息间呼出的气息渐浓,模糊了我的双眼,看不清脚下。
不,应该是起雾了,是雾迷糊了我的周围。
不对,下雪是不会有雾的,下雪天哪里会起雾,唉!我当真是糊涂了!
走,往哪儿走?我不知道,我能往哪儿去?
这漫天漫地飞扬的,应该就是谢道韫所说的,因风而起的柳絮了吧…如谢才女那样的才情,嫁得王凝之那样的才子,算得才子佳人,相得益彰了,可谢才女似乎并不满意…
她们之间是地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心里没有他,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她们之间没有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没有知你如我,知我如你的慽慽!
没有,没有呀!
心痛,太痛!
我看不见路了,眼泪彻底模糊了我的双眼,任我拼命抹,拼不过它一意孤行的横泄!
随它去吧!
肆意的淌吧!
会凝成冰吗?
不会!
我浑身像着了火一样,热的难受!
热,好热!热的我只想扯开斗篷,系斗篷的带子在哪里,找不到,双手抖得厉害,找不到带子。
为什么,那么热,可我还在浑身打颤,颤得停不下来…
小腹坠胀着痛,只觉着腰膝软的都要站不直了,再一阵风来,就要把我吹倒。
我想回家,娘,女儿想你!娘,破败不堪的女儿想回家!你可否许我进门!
不能回去,不能,不能再为难了母亲!不能!
不能回头,不能,不能再回到他身边!不能!
真的想再回头看看,真的想啊!再看看那座小小的宅子,那扇曾经一同推开的蓬窗,后院的的腊梅已凋谢,前院的梧桐已枯槁…
“竹死桐枯凤不来”
可那屋里有他!有他!有他!就够了…
我们…也曾携手…望着…漫天漫地的雪,恍如此时…那时候…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不能回去!不能啊!不能!
他会追来么?不会,不会的!他怎样也不会想到,我会这么一去便不见了踪影!
“于心何忍!你于心何忍!!!”
至今记得他痛疯了的眼神,声嘶力竭的呼唤,生生拽醒了我。
曾经拼却所有,只为与他相守,再无它念!
“南儿,旁人不知,你是知道的,我从未做过它念!”
“南儿,除了你,还是你,只有你呵!”
“南儿,只有你…只有你…”
不!!!
不是只有我!不是!
不能只有我!不能!
“他这一辈,只做个街边卖画的人,而他的画作只流落在街边叫卖,这真的是你想的吗?你们跑了出来就为了这个?”
“你如今留在他身边,就是在拖累他!”
“他如今成这个样子,都是为了你!”
而我呢?我是什么?
终终究究,我是该离了他的人!是该放了他的人!
走吧,就让我走吧!往哪儿走?
我不知道,我能往哪儿去?我能走到哪里?
我不知道,就让我走吧,就让我走吧
走到哪里算哪里!
双脚似被灌了铅一样沉,每迈出一步,膝盖都在苦苦支撑,再晃一晃,就可能倒下,不管了,不想了,能走多远走多远,能走一步是一步吧…
雪,不肯停,似乎下的更大了…
“就让我们‘江海寄余生’,南儿…”
余生?失了他的余生要来何用?
挣扎至今,只为一个失了他的余生么?
我停了下来,抬眼望着白茫茫一片,天地连成一线,大雪淹没了脚下的路,淹没了四周田野,淹没了目之所及的所有…
我不想再走了,我走不下去了,离了他,哪里不一样…
失了他,什么都不是…
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听得传来一阵器乐声响,却辩不明白哪里传来的。
悠悠扬扬,一如儿时,母亲为祖母做寿时请的戏班子,支起那锣鼓架子,铿锵起声。
我闭上眼睛,恍惚听得女伶的唱念之声“…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那时年少呵,只见得女伶神色凄楚,在那戏台子上,起身翻转之间,哀怨游离,却不甚明白她究竟唱了些什么…
只觉着她姣好的模样,如花的年岁,衬着一身桃红的春衣,说不出的明艳动人,怎地配上这凄凉的唱腔,没来由叫人心生感伤…
小腹一阵一阵往下坠的剧痛,撕裂般剧痛,痛得我站不住,一股热浪自下身翻卷而泄,一阵头晕眼花侵袭而来…
睁开眼,低下头,看不明白,原本与这天地一般雪白雪白的脚下,怎地有那许多血红的颜色蔓延开来…
小腹只觉生生的往下坠,往下坠,直坠的一个人往下沉…
我再站不住了,浑身软绵绵的,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坠着我往下沉…
记忆中春日里的一片片花瓣,就是这样轻轻飘落的,在迷茫的雪地上,一层层逐渐延伸开的鲜红,仿若那年园中开得最盛的一朵玫瑰,艳丽无方。
他欲摘下送我,我不许:“…摘下插入瓶中,不过数日光华…若留在枝头,却可留住数月,即便不能盈香在握,却可见它春光满枝…”
那日,春光静好…
静静躺在被鲜红侵染的雪地上,似乎余温犹在,恍如他的体温,不离不散…
隐隐听得那女伶仍在唱着:“…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