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自心惊,轻声问他:“你这是第一次见那位山长?”
他点头道:“是啊,我可明白什么叫又爱又恨了!他那些宝贝真是宝贝,可是被他抓着干活,真是太累了,我那点微末道行,被他榨的干干的!我就是送上门去的苦力,现在想想,还心甘情愿、欢天喜地被他使唤!”
看他拧着一张脸皮子作怪,我忍不住笑倒了,他伸手扶了我道:“说了半天,口渴了吧,也忘了茶水,我去端,你坐稳了啊!”
他端了粗瓷茶壶、茶碗来,吃了茶,只见他怔怔看着我,良久才道:“南儿,我见到了一幅画,山长说,是叔父所剩不多的画作…”
我愣住了,轻声道:“爹爹?爹爹的画作?我几乎不曾见过爹爹作画!”
他舔了舔嘴唇,点头道:“是叔父的,就在山长家里的书房放着,笔力虽稚嫩,画工却不弱…山长说,爹爹当年与叔父最是要好,在书院中,爹爹资质只算中上,叔父确是难得一见的聪慧,只是太淘气,最会玩,最会读书的就是他,只可惜,自己扔掉了…那时候,书院出了事,叔父在书院那些年的习字画作…被他人毁了些,但是,大部分还是他自己…在叔父离开书院时,一把火烧了他余下的那些,都烧了,山长说的时候,老泪纵横,说可惜了,本来他的收藏还能再多些,烧了干嘛?给他多好…说就那幅…还是早年间他偷偷私藏的…”
我愣怔了半晌,问道:“画的什么呢?是书院的景致么?”
他看着我,又底了头,轻声道:“不全是…应当是在书院的…是个女子…一身青衣,裹了围裳,梳了双环髻,手持花锄,站在一株…桃花树下…”
我心底一股凉意浮起,渐次蔓延,只看着他…
他伸手取走我手上的茶碗,再伸手将我笼入怀里,轻轻抚着我的后背,在我耳畔轻声道:“我那时候才知道,那株桃花树是他们三人种下的,我当时便觉怪异,也未多想,开春将桃树移回家中,欲来见你,娘才告诉我,离儿家来了,爹爹去你家提亲了,你病了,婶母…不愿我们再见面…”
我靠在他肩上,伸手拽了他的衣襟,深吸一口气,是的,这是他的气息,透过衣衫传来的,是他的体温,暖暖的…
耳畔风声依旧鼓鼓,吹乱我的发丝,我却不愿动,他伸手替我笼住发丝,日头渐渐西沉,小船依旧徐徐前行,竟有乘风破浪之势。
晚饭多了一尾鱼汤,两尾香煎鱼,还是中午一模一样两碗小菜,一碟酱。
一下午就坐在船上,又吃了许多莲子,晚饭时,哪里有胃口,吃了两口香煎鱼,鱼很鲜,喝了一碗鱼汤,其余便不想碰了。
他用鱼汤泡了饭,吃的正香,见我放了碗筷,惊道:“南儿…这是给我省银钱?不吃饭就罢了,多少再吃点菜啊!”见我摇头,又问:“喝点汤,这鱼汤很鲜呀!”
不等我言语,径直给我打了汤道:“歇会儿,有点烫,待汤凉些,泡点饭,慢慢吃!”又给我剔了鱼刺,挑出鱼肉,我只好再拿起筷子,有一口没一口吃着,只当是陪着他。
他却高兴了起来道:“小时候南儿吃饭最乖了,又不挑食,什么都爱吃,还跟我抢了吃!”
“谁跟你抢了?”
“是是是,是我,是我,是我抢你的,可以了吧,吃鱼!吃鱼!”
吃完饭,我和他一起收拾了碗筷,那妇人笑眯眯的接了过去,他便告诉那妇人,鱼很鲜,那妇人笑咧了嘴,直点头道:“刚打上来的鱼,最鲜了!”
船行的慢了些,风也没那么大,我坐在船头,看着斜晖脉脉水悠悠…
我竟有些想家了,想回家了…
身上一重,转身却见,他拿了件道袍给我披上,伸手揽着我道:“江上风大,别着凉了!”
我靠着他,问道:“咱们这是去哪儿?”
他轻声道:“去个小镇,很安静的小镇,就跟咱们从小长大的镇子一样安静,独孤兄说给我们看中一栋宅子,问要买下还是租下,我想着先去看看。”
“独孤?”这个姓氏之前也听他提过,不曾细问。
他点头道:“独孤兄在码头接我们,到时你就能见到他了,这次多亏了他。我在家里,什么也做不得,只与独孤兄见个面,爹爹都不满意,问这问那,我担心叫爹爹知晓就麻烦了。只好都拜托了独孤兄,他复姓独孤,单名一个竹,我又叫他竹兄,家境贫寒,读书不易,难得比我们都用功,为人热心,我移树回家,想找个人帮忙,他一听说,就来山上找我,我们的事,他也就慢慢知道了,什么都没说,一直帮着我,我就干脆与他商量着,准备了起来。”
他这一席话,教我对他的这位好友,独孤竹,顿生好感,只想见见他,须得好生谢谢他,轻声道:“我们要好好谢谢他才是!”
他点头笑道:“放心,我和竹兄不讲这些,我的事便是他的事,他的事便是我的事!我们都没有兄弟,就像亲兄弟一样的!”
我抚了他衣襟道:“再是兄弟,该言谢,还是要言谢,不然人家只当你托大呢!”
他摇头道:“真的不用,男人之间你不懂,你就安心吧!”
他既如此说,我便不再多言。
晚间,船夫寻了个码头停靠。我们便在船篷里和衣而卧,船在江上轻晃,躺着躺着,我竟觉着头晕,见他在一侧睡得踏实,我轻手轻脚爬起来,拉起披风,想着出去再穿。
他已坐起问道:“南儿是睡不着么?枕头不舒服?拿了衣服垫着可好?”说着便要去点灯,我急忙拉住他道:“不是,躺着头晕,我出去透透。”
“外面冷!别去!”他急道:“你才从暖和被子里出来,就这样出去,外面这么冷,会着凉!”
他起身一把将我拽了回去,用被子将我裹住,抱着我道:“我把船帘子拉起,你别出去!乖!”他将我拉到一侧,裹好被子,这才起身掀起船帘子。
我轻轻靠着船篷,斜斜望去,就可看见墨兰缎的苍穹上点点星辰,衬着那轮清清朗朗的明月,竟映照着江面一片敞亮,薄雾渐起,水气氤氲,哪里还有睡意。
他回身坐我身后,隔着被子将我拥着…
我轻声道:“还是想去看看外面,今日十六呢,月亮最圆的日子…”船篷挡着,我只见的半轮明月,能不遗憾…
他低头触了触我的额头,喉咙里低沉应道:“好,你且等等”
他起身穿好道袍,又将一床褥子铺在船头,再打横连带我裹着的被子,一道抱了起来,一出船篷,果如他所言,寒气沁人。
他把我放褥子上,拉起褥子裹在被子外,仍旧拥着我,我们就这样坐在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