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早知其好,如今近在咫尺,真如拾得宝贝一般,爱不释手。每日晚间总是斟上一壶,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舅母看着,偶尔吃上两口,间或好言相劝,莫要贪杯。舅父自斟自饮,那里听得,倒是母亲时常陪着舅父吃的开心。
这日午后浓云翻滚,向晚时分下起了雨,一直下到晚间,吹得满室凉风,一扫炎热之气,顿觉清爽不已。
母亲叫秋妈妈备了几样下酒菜,斟上一壶,陪着舅父吃了起来,兴起时,兄妹二人拇战,母亲屡战辄北。舅父戏谑道:“妹妹真是被妹夫教导成了贤妻良母了,记得儿时,败北的可总是哥哥我呀!”
在里间手谈的舅母和我,听得此言,不禁惊疑,一起望向外间的母亲。
只见母亲轻笑道:“哥哥当真忘了?嫂嫂进门之前,母亲便约束我二人,不得再碰此物,没得让人笑话,出了一门子贪杯人。到时候,一个娶不到,一个嫁不掉,还了得!”语毕,兄妹二人大笑。
舅父一壁大笑不止,一壁应声:“…是…是…是…”
舅母再坐不住,起身到了外间,我紧跟其后。
见外间二人笑的前仰后合,已不成样子。一向端庄的母亲已笑倒,头枕着手,半个身子斜靠在桌上,另一支手仍旧不忍释杯。舅父站在一旁,一手持杯盏,一手轻抚其翩翩大腹。
见我二人出来,舅父忍住笑,问道:“怎得你们也坐不住啦,来来来,一同来吃几口,这可是好东西!”说着,便转身斟酒。
舅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轻摇纨扇,欲扇去酒气,佯恼道:“我道这人越老越不知事儿,到贪起杯来,原是装的,压根儿就没知过事儿!”又看了看母亲,直喝叱舅父:“你也就罢了,妹妹不常喝,这时吃的开心,醒了该头痛的!”
说着,一壁去扶母亲,一壁推开了舅父递来的酒杯。
母亲就着舅母的手,坐起身,依旧无力,摇摇欲坠,我忙上前坐在母亲身边,母亲顺势靠在了我身上。
舅父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醉醺醺笑道:“头痛又何妨,这时得了开心就好,妹妹难得一醉,不好么?”望向我道:“南儿来尝尝?”
我急忙摇头,未及回应,舅母已举扇佯打道:“外甥女你也要拉上!这人真是醉了!”
舅父一壁躲让,只听“啪嗒”一声,舅父衣间的一柄折扇却被舅母打落。舅父急忙放下酒杯,弯腰拾起,极心痛道:“可不能丢了这宝贝儿!”擦拭净了,郑重放回衣间。
舅母轻哧道:“一柄折扇倒如此宝贝!”
舅父轻笑道:“你哪里知道,折扇里头有宝贝儿!”
舅母打趣道:“你那几个狗不识的,也算得宝贝儿?”
我暗道莫不是舅父颇为得意的新作,正好奇。见舅父也不争辩,缓缓将折扇取出打开。
一副气韵流畅的山水扇面盈然而立,只见远山隐隐,似在烟云缥缈间。山峦绵延而来,渐生明朗,崴嵬秀丽,至近处林木翠微,碧螺似的山石间苍松高耸,碧竹丛生,绿柳低拂,山花俏立,松竹掩映下,露出茅屋数间,一袭流水横向迂回,更添空灵流动之气。翻转折扇一行精工小楷,题款:“斜阳疏雨千峰外,茅屋柴扉万竹中。”
顿觉眼前一亮,胸口微窒,不禁暗暗叫好。舅父作画多年,佳作不少,在这样方寸间的扇面之上,气势开张,意度娴熟的确实不多见,难怪如珍似宝的收着。
忽觉不对,细看题字,心下明白,又是二人合作,一字一画。忍不住问道:“这字内敛外拓,很是难得,却不是舅父所书,不知是哪位高人,能入舅父法眼,提在了这样的宝贝儿之上?”
舅父朗声大笑道:“还是南儿有眼力见儿啊!这是一位旧识的小友所书。”转首不满道:“南儿,你怎得不夸夸这画作呢,当真是好东西见识多了,不稀罕啦?”
我急忙应声道:“哪里,南儿是想着舅父是自家人,毋需南儿再多言语…不过,见过这许多舅父的佳作,这幅确是更进一步,舅父的画当真越发精妙了!”
舅父叹了口气,收回折扇道:“你舅父老喽!‘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说着,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面色荒芜道:“我年轻时也难得有样子的能耐,如今,多年不提笔,更是笔力生疏…”
我不禁惊疑,问道:“这幅扇面?…”
舅父摇头道:“不是你舅父!与这字乃是一人所作,后生可畏呀!今后,再不敢张狂啦!收拾起老蹄子、老爪子,拉下面皮只去拉破磨吧!”几句话引得我与舅母忍俊不禁。
我见舅父颇有迟暮之感,满心不忍,正想着宽慰几句。舅母却不放过,笑道:“没有卸磨杀驴就不错了,你知足吧!”
舅父随即点头,果然换上一副知足的模样道:“夫人所言极是,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说着,便自斟自饮起来。
靠在我身前的母亲轻声问道:“那折扇可是哥哥新得的宝贝儿?”
舅父回道:“正是!”看着我笑道:“南儿,见如此佳作,合该饮一杯的!古人以好诗下酒,咱们以好字画下酒,如何?”
言毕,再次取出折扇,徐徐张开递与我,苍翠气韵再次扑面而来,我哪里禁得住,取了母亲手中的杯盏,浅浅啜饮。
花雕酒性柔和,入得口来,清爽柔滑,未及细品,已被馥郁芬芳的酒香萦绕。
我素不善饮,只偶尔小酌,这日却被舅父言语一引,那扇面又是难得一见的佳物,直惹得我流连不已。
母亲起身接过折扇,看着扇面问道:“南儿,这扇面与江儿的那些个相较,如何?”
我闻言一惊,不想母亲竟这样在舅父面前直言询问。忍不住,偷眼望向舅父。舅父亦是一脸醉意问道:“是啊!相较之如何?”
我放下心,微微沉吟,深思片刻,道:“这幅扇面层峦叠嶂间,颇见森然之气,隐隐透着股子霸气,而…”我不禁犹豫。
舅父见我犹豫,问道:“这几年不大走动,也没见到那位江世侄,听闻笔墨功夫日趋纯熟,不至落了下风吧!”
我轻轻一笑,续道:“那倒不至,不过是两者画风截然不同,硬是拿来比照,终是有些牵强。如今想来,他的画中确是不见如斯霸道气候,更多些疏朗、闲散,悠然之态。在气韵之上,倒也未必输了。至于笔墨功底,当是伯仲之间。”
舅父点了点头,自行续了杯中酒,不顾舅母瞪他的眼神,一饮而尽,道:“男儿家,自当有股子霸气才是,一味的闲适,未必好,事情来了,如何当担,那时方知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