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与清儿说了这许多,心中仍是有些担心。在一旁眼见着,清儿于面上对离儿并不曾有丝毫怠慢,才渐渐放下了。
白日渐短,寒气渐重。夏妈妈知我畏寒,早早便让人将手炉、火盆备好,嘱咐了清儿这几天给用上。
依旧没有他归来的消息,没有…
除了给母亲请安,我轻易不愿出门。只等那日光晒得暖暖的,才哄得母亲一道在园子里逛一逛。只是看着那满园萧瑟,又担心搅了母亲的心情。
听春妈妈说起,母亲近几日要么常常邀约了伯母外出,要么就常常于父亲的书房滞留,心下顿觉不安。父亲在世时,最是喜欢盘桓于书房,只要在家,几乎皆在书房中。而书房中历经祖上数代人收藏的千卷藏书,便是父亲的命根子了。
许是嗜书如命的原故,父亲不喜欢旁人进书房,即使母亲也轻易不去打扰书房中持卷不语的父亲。
唯独对我,父亲是向来鼓励我去累累书架上寻觅,只是觅得的结果不得父亲许可,是不许带出书房的。而每次面对满室藏书,敬畏之情总是油然而生。
看着我整个人趴在架子上翻腾来,翻腾去,父亲只笑而不语。间或动静大了,父亲便沉声道:“你以为你是在搬石头呢?”我立即静了下来,偷偷躲在后头做鬼脸。
一直低着头看书、写字的父亲却突然道:“姑娘家,不许做鬼脸!”
即便现今我都想不明白,父亲是怎地知道我做鬼脸的?
不知是不是父亲长久留于书房的缘故,书房中总是弥漫了父亲的气息。即便父亲不在了,只要一推开书房的门,依旧能感觉得到那股子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仿佛父亲依旧在书架间踟蹰,在书桌前研磨、执笔,或在窗前持一管萧,缓缓吹奏。
父亲的萧,吹奏的极好,儿时的记忆中,回廊间悠扬翻卷的呜咽萧声,回荡至今…
长大了,最想学的器乐便是萧,可父亲却阻拦道:“女儿家,还是学学琴吧!”
父亲走的突然,而自父亲走后,母亲再也不曾踏进书房一步,却在这几日常常滞留于书房…我委实不放心,寻母亲而至了书房。
彼时,已过晌午,回廊间冬日的寒风吹得人瑟瑟。书房的门半掩着,站在门口只觉着内心一阵悸动。
父亲,就这样匆匆而去的父亲,留下诸多伤痛和烦恼,让母亲至今难以平复。
紧了紧斗篷,推门而入,室内昏暗,唯一的光亮便是敞开的窗户。
随着门被推开,通了气儿的寒风也飞旋直入,直吹得桌上半摞被镇纸压着的澄心堂纸猎猎而起。
书桌后父亲最常坐的的椅子上,端坐的侧影,正是母亲。
风,掠起母亲的发丝,我急忙掩上房门。被阻了去路的寒风,渐渐和缓,屋内回复了平静。
母亲就做在那儿,看也不看进来的人,目光只怔怔望向对面墙上。我随着母亲的目光寻了过去,墙上挂着一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水墨残荷图》。
见惯了他敞亮、疏朗、极细致的画风,对这副满是颓败、晦暗的画从未上眼好好瞧过。而今细看,卷曲残败的荷叶,枯槁斜倚的枝干,一潭微澜的死水。在一团团的颓唐中一支极细的枝干上晃悠悠长出一个小小的莲蓬,无依无靠,似要被风吹折。
整幅画皆以水墨所分五色渲染开,残荷、枯枝、莲蓬、流水均不见细腻的工笔,一任墨色晕染,如离人的眼泪,一滴滴荡荡于宣纸上。
画卷右上角空白处,提了一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字迹娟秀,清逸,似女子所书,却隐隐颇有风骨。
整幅画没有钤上任何一枚印章,也未落下任何款式载明作者为何人。
正起疑心,却听得母亲淡淡道:“春儿,这幅画…一直挂在这墙上,那个人…也一直挂在他的心上!”
我惊起回首,轻轻唤道:“娘!…”
娘惊起回首,急忙问道:“南儿!…怎么是你?”
“我听春妈妈说,娘在书房,便寻来了!”我绕过书桌,俯身蜷于母亲脚旁,握住母亲冰凉的双手,仰首看着面色苍白的母亲,暖暖道:“娘!这屋子许久没人来,寒气太重了!别着凉了!回去吧!”
母亲看着我,脸上微微泛起暖意,道:“没事儿,既然来了,就陪着娘呆一会儿!”一壁说着,一壁挣出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发间“有南儿捂着娘!不冷!…”
我微微一笑,道:“是!南儿捂着娘!娘也捂着南儿呢!”
母亲不再言语,转头依旧望向那幅画。
我实在难掩疑心,不禁问出:“这幅画…”
母亲神色微凉,却不曾回头看我,只一一道来:“…是!…是离儿的母亲所画…是她与你父亲离别时,送与你父亲的最后一个物件。…那时候,娘尚未进门…而进得门来,你父亲与这幅画在一起的时间,越过了与娘在一起的时间…”我听着,只隐隐觉着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听母亲续道:“…起初,娘只以为你父亲嗜好读书,故而沉溺书房。后来,才渐渐明白,不是那样的…不是…”两行清泪自母亲眼中潸然滑落,直直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心中大不忍,不去睬滴落的泪,只紧紧捂住母亲的双手。
母亲也不拭去脸上的泪痕,一任它渐渐风干…
依旧道:“你父亲年幼时,曾与江儿的父亲一同上山,于书院中求学,那是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书院,书院之中,授业的那些先生,皆是学识渊博的名家。这当中你父亲极敬重一位先生,因学问极高,当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了。在书院中极受尊崇,你父亲更是仰慕不已。在众多学生中,你父亲向来卓尔不群,样样都得其精,这样的学生,自然惹得先生喜爱,其中尤以这位先生为最。当时,你父亲与这位先生的私交深厚,在书院中,是众所周知的。而这位先生,因妻室早亡,只留下一个女儿,便一直带在身边,在书院中另辟居室住着。随着你父亲与先生的交往,渐渐与他的女儿也熟络了起来。名家之女,自也是浸润的满腹经纶,更难得琴棋书画皆通。据说,她的学识不输于书院中苦读数载的学子,她也向来自诩“巾帼不让须眉”的,唯独你父亲…让她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