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没去学堂,那家的内院也没来道歉,一个婆子丫鬟都没来。
来的是学堂里原先的那位先生,劝了他回学堂,说他这是在胡闹…
他送了那位先生一幅画,娄婆子做的点心,一匣子糖果,那糖果也是娄婆子去订的。
他与那位先生说是我病着,年礼也没能好好备,还望见谅,这既是年礼,也是告别礼了,我们过了年就走。
彼时,我正坐在东次间窗下,东次间门狭着,没关严实,他和那位先生就站在明间门口。
我听得那位先生道:“你…你们…真的要走!…江贤弟这胡闹也该有个度,你家那位娘子,即便受了委屈,陈管事来道了歉,还要怎样,须知凡事见好就收,桃子小姐是不可能来道歉的,你们这样子,能走到哪里去?”
他低声道:“…拙荆最是知书达理…但自小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也是岳父岳母的掌珠宝贝,跟了我从家里出来,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今洗衣做饭,无一不亲手为之。我每日早起,她原可以不起来,也依旧伺候我梳洗穿衣,用早饭,送我出门,风雨无阻。先生不知,她原先喝口水,都要侍女喂到嘴边的…如今却在跟着我吃苦,还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既然娶了她,便要护着她,桃子小姐伤了拙荆,不来道歉,我还要回去教导他弟弟,这个理,到哪里,都说不过去…”
良久,那位先生叹息一声道:“这是真的要离开?我以为你是…你们要去哪里?可有去处?”
他笑道:“我确实是在要挟,那家若是明理之人,自然知道错在哪里,道了歉,我自会回去教导小公子会试…若当真是那不明理之人,我这先生不做也罢…至于去哪里?总是拙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是无所谓的,与拙荆在一处,就好!”
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又是良久,听得脚步身渐远,应当是他送了那位先生出门。
我养病,他便一直守着我,陪着我养病,我病中吃的清淡,娄婆子给他另做了吃食,他却道不用,他也喜欢我这样的清淡吃食,总是我吃什么,他吃什么,我不出门,日日躺着,都要发霉了,他便读书与我听,还弄了个九连环陪着我解闷,甚而还与我商量着将我们不用的那些细软先打包。
我吃了药睡了,迎儿说他都在画画,画好了就出门,仿佛就像他说的送年礼,也是告别礼,可能就这样过了年,我们就离开了…
迎儿红着眼睛道:“娘子,你们去我姑姑家那边吧,我也去,我们还在一处,我姑姑家那边也有学堂,我去问问,让姑父帮着官人在那边做先生吧!”
我也舍不得她,还有娄婆子,娄婆子知道我们可能要走,愣怔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依旧那样,只是对我越发体贴,给我做吃食越发上心,还问了迎儿我还爱吃些什么,对迎儿道,她学会做鱼羹了,待我好了,能吃了,就给我做…
我与他说了这些,他道,不拘去哪里,迎儿姑姑家那边也可以,若是我愿意,可以去看看…
又亲自去了娄婆子家认了门,对娄婆子家人道,开春他会休书一封问问,总是要给她儿子和侄儿找个好的地方读书,只是时间不好说,要他们耐心等等,这事他应下了。
他回来笑着告诉我,娄婆子的婆母直抹眼泪,说要给他立牌位,把他给吓跑了。
娄婆子急着对我道,她那婆母就是这样,有些拎不清,叫我们千万担待些。
头上的伤结了疤,掩在头发里,倒也看不出来,迎儿开始喜欢帮我挽发,说我的头发多又密,挽什么都好看。
成衣铺子的娘子来了,拉着我道:“听着娘子病了,就想着来看看,年前太忙,一直耽搁到今日,真是对不住,娘子自打到了我们镇子,都在照顾我的生意,马上过年了,却没见娘子来做新衣。我估摸着,八成是还有新衣没上身,正好可以留着过年穿,只是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呀!我和我家那口子商量着,给娘子做了件半袖,长的,暖和,给娘子罩在外头穿,您试试合不合身?”
打开包袱,是件茜红色宝相花出白色风毛长半袖,看着像是兔毛,摸着细细软软的,我看着就喜欢,笑道:“您给我做的还能不合身?”
我要付了银钱给她,她却道:“娘子要说钱,那我可要抱着走了!我怎么好意思再收您的钱!我原是想着给您送些药材来,我家那个提醒我,不知道您用的药,胡乱送了可不好,我就会做个针线,就给您做件衣服,您别嫌弃!”
我怎么会嫌弃,喜欢还来不及,镇子上的人那样传我,她还来看我,即便是为着之前之后的生意,我也对她心怀感激的。
娄婆子说她还带来了两块年糕,一包开洋,虽说是不值几个钱,却是满满的心意。
晚间,我穿了半袖给他看,他笑道:“我家南儿真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心疼!”
我却心疼他过年了,没有新衣裳穿,寻思着给他赶着做一件,他拦着道:“我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孩子,还念着过年穿新衣?!你这才好,养些日子再说!”
他出门的时候,娄婆子偷偷做了一小碗鱼羹,我吃了,是一直惦记着的味道…只是腥味儿有些重,与她提了提,下次记得要多加些姜片。
娄婆子这是心疼我,这些日子吃的太清淡,忌口太多,她给我做饭都愁,还说我越发清减了。
我倒不觉得,只是恍惚没了精气神,整个人懒懒的,不想动,只想赖在他身边,他不在,心里就会不踏实。
他也察觉到了,越发少出门,那一日天色阴冷,我们正在烤着火说话,糖果铺子家的娘子来了。
她那一身出棕色风毛的鹅黄斜襟棉袄,芽绿绣棕色牡丹马面裙,硬生生将铅灰的天色染晴了。
她一个女眷来的,江回避到了西次间,她一进明间就拉着我问道:“娘子可好些了?”
我心中一暖,点了点头,柔声道“好多了!劳您记挂着!谢谢您啦!”
她眉眼一挑,笑道:“瞧这娇滴滴的小模样,要是我,也是爱的不行!您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大家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与人嚼舌根,待人有礼,不另眼看人!说话做事,就是一个字,正!您别听那撮小人的胡言乱语,她们那是嫉妒您呢!您家江先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也只有你配得上,这镇子上的有些人就是失心疯了,你别当回事!您只想着,江先生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是您!就够了!”
我愣是被她这股子爽利劲儿给懵住了,心底莫名暖意融融,缓过来才道:“您这真是快人快语!”心里却寻思,她竟不怕得罪那位老爷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