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俊奶奶夫妇不在家。到邻村做客去了。白芷只好去菜花姨家聊天。菜花姨一个人坐在门口纳凉。见了白芷,就说;“大忙人怎有功夫到我家来玩?本来中午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又怕你听了受不住。”白芷问是什么事,菜花姨说:“昨天晚上我去杏奶奶家聊天,谁知她娘家弟媳来了。我去时她们正聊得欢,后来就聊到你娘身上……”于是菜花姨就把杏奶奶弟媳的话学了一遍:“白芷娘真是好德性,凡事都依着刘石匠。不知是敬他还是怕他,连女儿的婚事也由着他做主。还说:‘我的女儿你喜欢谁就给谁。’,女儿不是他生的也不是他养的。要过继儿子或是择个女婿,也该访个本乡本土的诚实子弟。刘石匠先是和一个挑货郎担的外乡人打得火热,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又说那人百般不好。如今结识了一个江北小伙子,姓邹,小名阿三。说是愿意做刘石匠的儿子兼徒弟。小伙子长得白净标致,长长脸儿瘦身材,是个演小生兼旦角的材料。只是口语不好,不管好话歹话一开口就妈比妈比的。他小时候寄居在省城富商舅舅家读书。由于顽皮,三天两头逃学到大街上去听大鼓书。后来先生告状告烦了,舅舅就把他撵回了老家。十六岁上死了父亲,娘又管不住他,只好由他四处流荡。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倒七戏’的戏班子,就跟老板学戏。可是学了几个月就不干了。说是人家不让他扮演主角;演的都是小人物。他自诩是跑过十三省的人物,从来不吃别人的亏。到底是书没有读透,有一次,人家叫他读封家信,遇到不认得的字,他就‘什么家伙’的过去了。那天偏印叫他帮忙舂米,他舂一下就数一个数,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料儿。偏印还说要带他到白家村来相亲,又不是再嫁的二婚……”
白芷听到这里真想痛哭一场,又怕人家听见笑话。菜花姨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语来劝慰白芷。白芷终于禁不住捂着嘴往门外跑去。她在朦胧的月色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家,栓上大门后,就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娘在继父面前递烟递茶的情景以及吴妈偷送糠粑粑的情景同时在白芷的面前闪现着。
白芷想起往事,泪珠就抛豆般地滚落下来。她拿金佳婶的女儿敏菊作比,同是孤儿寡母,敏菊就幸运得多。闹灾荒那年,敏菊要她娘带她去逃荒,她娘就带她去逃荒。后来年成好转,敏菊闹着要回来,她娘就带她回来了。记得有一次偏印为了一件事错怪了白芷,白芷就赌气不肯吃中饭,把玉米粑扔在田埂上,偏印一怒之下嗖地从刀鞘中抽出柴刀:“不吃中饭就把你杀了!”白芷只好乖乖的捡起玉米粑和着泪水吃了。
白芷怎能不哭,人家都说一家养女百家求。可是白芷是因为有个“做土匪”的爸爸而掉了身价,来求亲的不是白痴就是癞子。有一次贵菊婶在云松面前打趣地说:“要不,云松娶了白芷;要不,就到白芷家去做个上门女婿。白芷实在是一把好做手呢。”云松当时听了连吭也没吭一声。
白芷哭了一阵,终于歇了。她在松油灯下,用一块画石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口”字,后来又画成了一个“回”字。大框框套小框框:娘指定外乡人做女婿,而且这个外乡人必须是刘石匠看中的。所以平时娘就唠叨:“本地人怎瞧得起我这个‘土匪婆’的丈母娘?”后来嫁了刘石匠,又要考虑女婿和岳父的关系,所以她把女儿的婚姻决断权让给刘石匠。难道娘是真的怕继父?如果是,就得依从娘。否则,娘的日子不好过,或是又要发癔病。
第三天的傍晚,白芷刚收工,她娘就到了白家村。她娘的身后跟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长得不高不矮,五官匀称皮肤白皙。穿一身米黄色的纺绸衣裤。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又黑又驯的猛发,像是戴着一顶合型定做的黑绒帽。白芷想:这一定是那个阿三了。
偏印一进门就发现女儿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只好自己去厨房烧晚饭。白芷说:“没米了,我天天吃玉米糊。”偏印说:“做一锅玉米糊也好。”阿三反剪着手在堂前踱来踱去,只见堂前放着几箩筐草木灰和一堆老南瓜,他觉得有些碍眼。他刚一进门就看见了这个蓬头垢面的姑娘,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因为义父刘石匠早已对他描述过了。凭他的经验,跟着这种女人过日子,一定有福可享。
偏印炒了一盘南瓜子,又做了一锅玉米糊。白芷抢先吃过就不声不响地躲到房里去了。偏印陪阿三吃过晚饭,就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催阿三下河洗澡。
过后,偏印端出南瓜子,为阿三泡了一杯茶,就陪阿三嗑瓜子聊天。阿三说:“我爱江南山好水好出产好。江北烧饭用稻草。因为木料珍贵桌凳少,女人吃饭从来不上桌,小孩子只能蹲在门槛上吃饭。”偏印说:“我和她叔现在能劳动,以后老了就靠你们啦——还有一件事,当初史君子与我娘订了一个‘长子回头’的契约。我希望白家后继有人;邹家也不能无后;刘家也不能断根。我们是不是也订个契约?”阿三说;“妈呀,我要是对您俩老孝顺,用不着订契约;我要是没良心,就是画只老虎也不顶用。妈说对不?”偏印听了就说:“你这孩子说话实在,就是不订契约我也放心了。”于是偏印不再提订契约的事。后来两人又聊了一些江南江北风俗方面的话。直到阿三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偏印才想起应该去铺床铺。这时白芷连忙从房里跑出来,说:“妈,家中被子脏得很,别把客人一身弄脏了。还是去杏奶奶家借一宿吧。”偏印觉得女儿说的话有理,果真点了火把,把阿三送到杏奶奶家去了。
其实刚才白芷说的是气话。他们的谈话,白芷在房中听得清清楚楚。她觉得娘太天真,而又处处为继父着想。正当白芷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娘回来了。偏印一回来就对女儿温柔起来。她说:“阿三这小伙子不错,人生得机灵长得也清秀,我们这忠厚人家就得找个机灵的才不受人欺负。”白芷说:“我听人说他是个绣花枕头,又是个妈比妈比的粗鲁人。要是找个知根知底的本地人多好。”偏印说:“我恨死了本地人,他们用石头土块砸我,挖茶园的时候就故意作弄我……”
“难道外乡人就没长耳朵,不知你是‘土匪婆’,我是‘土匪’的女儿?明知自己的女儿相貌平平,非要找个标致的女婿,这分明是在害我!”这是白芷自小至大第一次顶嘴,以前娘说了不讲理的话,白芷也从不顶嘴,只是流着泪,拿了一本书,躲到角落里去看,等娘的气消了再回来。这时的偏印气得两眼圆睁,咆哮着:“你敢顶嘴!你忘记了外婆对你的疼爱,忘记了娘为了养你吃了许多苦!你敢不听我的话!”
白芷见娘又要发病了,只好降低语调说:“我什么都没忘记。人,一生一世只做一次新娘,我这不伦不类的算什么?叫他写个‘长子回头’的契书,他都不肯。到底是许配还是招亲?我依你,就算是再孝顺你一次。不过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一是等我学会了裁剪再成婚;二是愿意负担继父的晚年生活,不愿意和他一锅吃饭;三是只当童养媳拜堂,不办任何酒席。”偏印答应了白芷的三个条件,第二天就和阿三回去了。白家村的人,凡是见过阿三的人,都说:“阿三长得象吊屏上的一朵花,不知骨子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