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中秋节,因崔家来催婚,丹凤只好去陈村通知自己的亲生父母。丹凤的父母趁机让丹凤多逗留几天。这几天白芷的心里就感到空落落的。丹凤回来的那天下河洗衣服,刚好遇到白芷收工回来,于是就问:“听说菜花姨嫁人了?菜花姨一向都说不嫁人的,怎么说嫁就嫁了呢?”白芷放下肩膀上的锄头,放低声音说:“人家都以为菜花姨一个人手做嘴吃,一定有不少积蓄。其实菜花姨的钱大多都让人借去了。借了又不还。白监工年年借;盛老头为儿子娶亲也借过一大笔,都是有借无还的。别说是钱,凡是菜花姨的东西,他们都随便拿。有一次我就亲眼看见:那是个雨天,菜花姨正在家打草鞋,贵菊婶走门口经过看见,就问菜花姨讨了一双拿在手上,正好被下河洗衣的美娇婶看见了,她走来就说:‘贵菊能拿,我为什么不能拿?’美娇婶说时,就拿走了一双。金城叔家穷孩子多,至今床上连垫絮也没有;垫的是稻草和破蓑衣。他的大儿媳杏梅曾经告诉过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怀上第三个时,春利怕负担重,每天晚上在我的肚子上用手死按,后来就生下了一个青紫的死胎。’金城叔以为女人同男人一样耐不住寂寞,就想勾引菜花姨做情人,弄她的积蓄补贴家用。谁知菜花姨却没有那个意思。所以金城叔只好就来个先下手为强。那天大家都歇工。午饭过后金城叔就往菜花姨家来了。结果是衣服都扯破了,菜花姨就是死命不从。金城叔只好悻悻的溜走了。过后菜花姨哭了一个下午。她左思右想,才想起古人的那句俗话:‘不称职的猫儿也能隔鼠。’于是就放了话,要正儿八经地嫁个男人。正好去年东街上有个猎麂的男人死了老婆,留下一窝孩子没人照顾,正想续个女人管理家庭。听说菜花姨要嫁人,连忙托人说合,谁知一说就合,所以才几天功夫呢。”
丹凤说;“这些臭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今年采春茶时,白监工又跑到我身边嬉皮笑脸地想下手,幸好贵菊婶在不远处看见,就故意咳嗽了几声,他才悻悻地走了。白芷,不瞒你说,女人说不得一句干净话,就是有情人也是两下里称心可意的,用不着强下手……”白芷见丹凤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你心中一定是有人了?”丹凤不做声。白芷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不过我也不说破。”这时丹凤的脸微微地红了。
挖茶园刚结束的时候,偏印来到了白家村。她带来了几块粗布料,说是让白芷试剪的。烧晚饭的时候,偏印对白芷说:“晚上炒菜,不要炒霉干菜。”偏印一边说一边止不住作干呕。白芷感到奇怪,心想:娘一向胃口好,怎么腻起霉干菜来?听人说,无事作呕又腻这腻那的,就是怀上了。如果是;以前曾经羡慕人家有弟弟妹妹,这弟弟或是妹妹也来得太迟了。
第二天烧早饭时,偏印坐在灶前添柴火,说:“去年秋天里,你叔又收了一个徒弟,也是江北人。虽然比不上阿三标致,但是比阿三勤快得多……”白芷听了就觉得她娘话中有话,就不作声。偏印见女儿不接话茬,又说:“阿三喜欢孩子。吴家村有个妇人长得瘦条条的,有个岁把大的孩子,阿三没事就抱那个孩子,也许是贪图人家给他洗洗衣裳吧……”白芷听了就想:娘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是最近继父和阿三闹了矛盾?娘这次来一定是为继父作说客的,一定又要‘另择佳婿’了。于是白芷就生气地提高了嗓门,说:“娘是叔身上的零件,叔害伤寒你就打喷嚏,选个女婿也要朝三暮四的。当初你把阿三说得蜜糖般的甜;我们可是相过亲的。难道你就不怕白家村的人笑话你吗?娘是在拿我做棋子,这一次我可不依你!”偏印被女儿说得哑口无言,再也不好说什么。白芷娘儿俩吃过早饭,就带了布料往俊奶奶家去。她们到时,师傅正在裁剪,见了白芷,就说:“你娘来了?叫你娘坐。白芷,前两天我叫你自个儿琢磨关于小裁窝领的诀窍,悟出理儿没有?”白芷说:“我想了几个晚上才想明白——应该先把左边的半月形窝下,然后按左边的样子画出右边的半月形,再从半月形的中间横开一小剪;不能开到位,然后窝下右边的半月形。开剪的虚空部分使小襟接缝处下移,接缝处就不会露出破绽。这就是开一小剪的妙处……”
偏印搬了张矮凳坐下。这时候俊奶奶就对偏印说:“这孩子头脑不笨,点头就能知尾。所以很多诀窍让她自己去琢磨。”这时白芷又说:“中式服装的上衣可分为三类:大襟|、对襟和搭襟。搭襟指婴儿衣,又叫和尚衣……”这时偏印说:“你这孩子,给你三两颜色就开染店,在师傅面前应该谦虚一点,师父师娘是把你当女儿看待呢。”俊奶奶说:“偏印说得对。无论哪一行,都得学三年,还得兼做杂活。悟性好的胜过师傅,悟性差的不如师傅。她是个女孩子家,又是空隙里偷时间学手艺,我们怎能用老规矩来约束她呢。现在,一般的土布粗衣她可以自己裁剪,不过,值钱的料子要上绷针,还不放心让她裁剪……”
偏印听到这里知道女儿已经差不多会裁剪了。心想:农户人家做的大多是土布粗衣,也可以算是出师了。女儿既然不肯做‘棋子’,不如趁这机会把女儿的婚事办了,免得以后刘石匠变卦多麻烦。于是就提前回家烧中饭。
吃中饭的时候,白芷就问娘;“叔最近是不是和阿三闹矛盾了?”偏印就说:“有一次钱不凑手;没钱买酒。你叔就拿了一套旧衣裳叫阿三上街去卖,阿三上街转了一圈,说是没人买,你叔就有些不高兴。后来阿三去代领工钱时,阿三又抠了一些上腰包,你叔就更不高兴了。”
偏印在白家村逗留了几日,用白芷的积蓄为白芷置办了一套床上用品;买了一套嫁衣和一个梳妆盒,算是全副嫁妆。日子定在明年正月初六。
到了办喜事的前三天,偏印就带着阿三来到白家村。偏印告诉白芷,要办两桌酒席,白芷只好依了。阿三自己置办了一套婚礼服,他既拿不出钱办酒席,又嫌白芷娘把婚事办得太简单。偏印是既要体面而又处处考虑一个‘省’字,既没有糊裱新房也没有贴大红喜字,就连大门上也没有贴红对联。当偏印拿来一截麻绳拴帐钩时,阿三嫌不吉利,一把扯断了麻绳,换上了红头绳。偏印舍不得请人帮忙,借桌子借凳子的活儿也是自己来。幸好菜花姨自愿来当厨师,杏奶奶和春霞婶也来帮忙。来做客的都是白芷在短工帮里比较要好的穷朋友,送的都是鸡蛋。只有俊奶奶送了一对绣花枕头,傻表舅送了一幅牡丹画轴。
正日那天,阿三穿上了婚礼服。春霞婶为白芷梳了头,然后插上一朵红绒花,算是从姑娘到妇人的过渡。偏印递给春霞婶一块红盖头,白芷把它揉成一团甩到墙角落里。俊奶奶见了就说:“不用盖头也可以,堂是一定要拜的。”于是俊奶奶把白芷扯出房门,一手牵了阿三朝前拜了天地,因为刘石匠缺席;拜‘高堂’时,偏印早已闪过一边,只好拜了堂前的照壁。夫妻交拜时,白芷抿着嘴僵着脖子不肯配合,俊奶奶只好按牛头喝水似的强按了白芷,勉强完成了这个仪式。过后,白芷就躲到房里去了。
这里人办酒席,早晨和中午是不分辈分随便入席的。晚上才是正酒。正酒得按辈分把客人的名字写在红纸条上,再把红纸条贴在桌子上。入席得看红纸条上的名字,才知道该坐哪一桌哪一个座位。吃的无非是鱼肉和豆腐。,
大家闹哄哄的,早已冷落了一旁阿三。他因为不懂这里的风俗,看见名字单上没有自己的名字,就怏怏不乐地躲到床上睡觉去了。俊奶奶知道阿三脾气不好,只怕他闹出事来不雅相,于是就进房劝解。俊奶奶坐在床沿上温和地对阿三说:“家隔三五里,各处一乡风。这里人结婚,新郎是不入席的。一般是在新婚的前一天,新郎的父母专门为儿子办一桌‘洗脚酒’。因为史君子结婚时没有父母;没有办‘洗脚酒’,所以偏印也不懂。我们这里人穷,规矩倒是不少:盖房子办酒席是朋友最大;孩子做周岁是外婆最大;结婚是舅舅最大;出嫁是舅妈最大……总之人人都有坐上座的机会。这里人还有一个怪风俗:叫做‘摘菜’,就是女人做客,如果公公婆婆健在,做儿媳的必须把自己份内的四块红烧猪肉用棕叶串起来,带回家孝敬公公婆婆,自己只吃些豆腐和酸菜。等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阿三见俊奶奶说得合情合理,于是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不再怄气。俊奶奶也上桌坐席去了。
因为白芷家离村子有一段路,又没有雇请吹唢呐的,也没有放火炮,所以酒席散后也没有人来闹洞房。在这冷清的洞房里,只有那对燃烧正旺的红烛,为这间洞房里增添了一些喜气。
白芷和阿三见过面却没有讲过话,加之又少了掀盖头这道程序,这种新娘就少了几分羞涩和神秘。床上的大红鸳鸯被非常抢眼,让人羞涩的是那对绣花枕头。于是他们老夫老妻似的进了洞房。白芷习惯脱了鞋爬上床睡;阿三则习惯坐在床沿上脱鞋脱袜,然后把脱下的袜子在床沿上拍几下,再甩向床里壁。因为白芷有坐在床头看书或是做针线的习惯,所以脱过鞋袜后就坐在床头。于是床前的两双鞋形成一倒一顺,当阿三偶然发现后,立刻沉下脸来,白芷不解地看着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时阿三发话了:“嫖客进妓院如果发现女人这样放鞋,会觉得不吉利。”白芷回敬道;“这里不是妓院,我也不是妓女。当初要不是怕娘寻死觅活,我也不认识你;你就是个美人图,我也不稀罕!”阿三这时心里想:这女人看起来一副憨厚的样子,说起话来却很厉害。于是说:“还提你娘呢,你娘是为了报我的恩才把你给我的。”白芷心中一惊,说:“报什么恩?难道我娘还欠你什么吗?”阿三说:“前年冬天里,你继父给县城的张财主砌墙基,做了一个多月,因脾气不好,得罪了张财主,后来结账的时候,张财主就找了个借口扣了他十天的工钱。你娘为这件事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那次你娘遇到我,提起这事,问我怎么办?我说这事容易,你叫义父写个状纸告他贩卖鸦片,他准得坐牢。于是你继父就写了状子,告到了县政府,后来因为证据不足,结果只坐了一年牢。事后你娘对我说:‘孩子,这事多亏了你,帮我出了这口恶气。’”白芷听了就鄙夷地笑了笑,说:“我一个打短工的蓬头姑娘,还值得人家用了心计才弄到手呢。”这时阿三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样的东西递给白芷,说:“你别挖苦我,也许这是缘分。这是我从寺庙里抽来的签诗,你帮我解一解。”白芷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梦中得宝醒来无,自语南山只是锄。要问婚姻并问病,身影长短,在水中皆有分定。”白芷说:“人说签诗最难解,解错了会使人误入歧途。不过‘梦中得宝醒来无’这一句,按我的歪解是:你是一个睡在梦里都想发横财的人。后面的我就不会解了。”这时阿三把白芷使劲往床里挤,说:“别贫嘴了。我好几次都想瞒着你娘来偷禁果,又怕你不理我,反而把事情弄糟了……”阿三说完就吹灭了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