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廊桥对岸沈家大宅里传出的枪声和着那夜的几声春雷一遍遍地在楚姝儿耳边回响,同时有个声音一直在尖叫:“汉民——”。那是自己的声音,她陷入深深的淤泥中,灵魂出窍似的呐喊着夫君的名字,仿佛看见他血淋淋地站着,所有机枪都对着他扫射,而他仍对他保持着微笑着说:“姝儿,这些年欠你的只怕是今生还不清了!”
长生把楚姝儿背回陋舍,谨小慎微地服侍着这对孤苦的母女,生怕出了一丁点纰漏从而负了沈老爷临行前的嘱托。想当日,老爷沈汉民西装革履地走出小院的那扇矮门正巧跟长生撞见。长生追了几步,沈汉民回身淡淡地一笑,用目光向他暗示了将要发生的一切。长生惊愕地低叫:“老爷,使不得!”沈汉民却坚定地摇头:“你晓得的,我必须这么做,否则不甘心!”还嘱咐他:“家中妻女,全靠你照应了,长生!”随后,扭头便走。
楚姝儿浑浑噩噩地将男人的名字唤起,时不时地问长生:“老爷,回来了没有?”仿佛在潜意识里光阴已倒了回去,回到了沈汉民去了上海留下她独守空房的日子。有时她甚至会问起太太徐氏,竟让长生去求太太向太太的堂兄打听一下老爷的下落。
长生见她糊涂,恨声道:“太太死了,老爷也没了,沈家落难了!姨奶奶你醒醒吧!”
楚姝儿靠在床塌上痴痴地问:“怎么会?”她自问地扭头,见长生的臂膀上挂着黑袖章,耳畔又想起了那日的枪声,便愣住了。
“楚姑娘!”长生喊道,那是多少年没有喊起的老旧称呼,这样一喊反倒如同叫魂般震撼了她,使她回了神,啼哭皆非地看着这已是半老的龟奴。
长生见她挂着泪看着他,似乎要从他的眼中寻出自己前世的模样来。“姨奶奶,”长生又喊:“你别忘了你还有个病重的女儿,你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
楚姝儿怔怔地,渐渐从现实中辨认出一个含糊的小人儿的声音,这个微弱的声音从流涎的嘴里发出来,在切切地叫着“姆妈”。于是,她狂哭了一声:“雪儿”,抱着她的病孩,呐喊道:“你的爹爹没了,雪儿的爹爹没了!”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5月沈汉民开枪打死了称霸古镇的东洋人头目浅井,使得那支在沈家大宅日夜操练的东洋兵群龙无首。丝绸厂的工人们纷纷叫嚷着:“给沈老爷报仇!”拿起家什跟那支东洋队伍抗衡,他们中死的死,伤的伤,皆无悔无怨。
不久后,古镇又来了位叫深田的东洋人顶替了浅井的位置,他带着人马重振旗鼓,重新在镇长的巴结奉承下间接地统制了古镇并且继续占有沈家的绸厂和宅子。廊桥下的人们夜夜听见从大宅子里传出来的东洋女人鬼魅的歌声以及肆无忌惮的荡笑,仿佛此时的沈家大宅俨然成了一处窖子,可堪比上海的乐会里。
深田宣称自己同样酷爱中国文化,同样是一口汉语里夹着些许地方口音,然而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中他偏爱裹足女人。深田下令将镇上所有小脚女人都请进警备司令部,扬言要一睹裹足文化之风采。
镇上的年轻女人在沈家大院中一字排开,斜襟的青布罩衫下一条长长的百褶裙。女人们个个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位东洋长官发号施令,又个个私下里将双足往裙下躲,生怕露了怯,吃了那帮东洋兵的枪子。
深田看着羞怯的女人们,不禁笑着赞了声:“江南的女人果然漂亮。”随后下令道:“请各位拎起裙角来让我欣赏一下你们的美足吧。”
女人们遵命拎起裙角,纷纷露出双足来。一名东洋兵拿着一杆布尺蹲在那里逐一丈量。然而这些漂亮女人的小脚竟让深田失望到了极点。她们中裹的最好的不过是一双裹到四寸的银莲,大多是裹到一半又放了的,有时甚至干脆根本没有裹足。
见深田不悦,女人们怕得不知所措,纷纷哭泣道:“我们出身贫贱人家,裹了脚就做不了事了,所以为了劳作方便,爷娘就不给我们裹了。”女人哭得个个梨花带雨,惹得好色的深田不觉软下心来,涌起一阵疼惜,他亲手扶起一名女子强行将其拥入怀中,问道:“那么,你知道这镇上到底还有没有三寸金莲,你说得出来,我就饶了你。”
那女子在深田的怀中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羞怯得她不知如何是好。急切间,她想到一个人——这栋宅院的半个旧主,于是她说:“三寸金莲有是有的,只是藏得很深,平时不太出来的。”接着又在深田的追问下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楚姝儿!”
深田当是再没有别的裹足女人了,不过随口一问,谁知竟问出了沈家的姨奶奶。女人们也当是只要道出镇子里的三寸金莲,她们就相安无事。谁知深田在惊喜之下,将她们纷纷赏给了那帮东洋鬼。
……
楚姝儿在陋舍的窗下做针线,那帮东洋鬼横冲直撞地进门来,不由分说地扛起她便走,惊得她竟然忘了呼救。长生在后面追喊至廊桥下,东洋鬼的机枪便啪啪啪落冰雹般地响起。雪儿的哭声嗷嗷地传来,悲凉而无助,长生只好扭转身去急匆匆地折回陋舍。
……
沈家大宅来了半个旧主,昔日沈老爷的姨太太——楚姝儿。深田让人把楚姝儿抱到一把藤椅上坐定,弯腰亲手撩起她的裙角,一双小脚就这么小巧玲珑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于是他微微笑,赞道:“姨奶奶,风韵犹存,真是好看,特别这双小脚。”说着便蹲下身去用手比量起来。
“你想做啥?”楚姝儿问,目光环顾了她曾生活了三年的大宅院转而落在这东洋人的身上化成一种刻骨的仇。
“没啥。”深田学着女人的口吻道:“我在欣赏姨奶奶的美足,果然是三寸,果然是大户人家的姨奶奶,比起小镇妇女来真是出色得多。”
很快便进入半疯状态的楚姝儿猛地一脚踢了那深田,深田跌坐在水门汀上凝神看着女人,竟然哈哈大笑:“姨奶奶,踢得好!”
……
楚姝儿被深田强行抱到偏房,扔在挂有白纱帐的雕花床上——这曾经寄托着她的许多相思,她同她的夫君曾经在白纱帐内酣畅淋漓地上演过几出灵肉重逢的戏,他们颠鸾倒凤,互抒情怀,一切情形犹在眼前。而今在同一张床上她竟困在那东洋人的身下,被迫成了傀儡,她衣裳被胡乱地撕扯,瞬间被扯得精光。
“休要碰我!”她尖叫道,一双小脚往深田的身上乱蹬,拼死挣扎着想摆脱那张其臭无比的嘴,可怜她的力气终究还是太单薄了。
“长生——”她声嘶力竭地喊。
……
然而此刻,沈家陋舍里的长生却陷在极度地痛恨和追悔之中。
当他疾步折回陋舍,撞开房门,见雪儿她同样一丝不挂地被困在床上,一名东洋鬼赤条条地从雪儿身上满足地跃下。这一幕让长生勃然大怒,他随手抡起竖在墙角的一把铁锹往那东洋人的脑袋上打去……
他一下下重重地敲打着那早已被打倒在地不省人世的东洋鬼,直到雪儿因自己身下的一滩处女血而恐惧地尖声里喊出“伯伯”,他才住了手,来到床前哆嗦着为这可怜的小人儿披上了小衣裳。
……
楚姝儿进了夫家的这栋大宅,进了自己的偏房居然是被东洋人囚禁的,她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她半痴地瘫坐在床上,宽衣解带,衣衫不整,甚至蓬头垢面,一点也不像沈家的姨奶奶,倒像从前在乐会里见到的野鸡,随时都有可能被深田享用。然而她真是野鸡么?所谓十八年风水轮流转,而她跟了沈汉民也不过是匆匆的十二三年光景,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
窗外院落里,那帮东洋鬼日日在那里操练。操练之余来了兴致,于是隔着窗,楚姝儿看见沈家大院里日日有女人被绑进来,古街上日日有人在啼哭。一个个良家妇女被凌辱后就这么赤身裸体被迫无奈地站在院子里的向阳处,通体皆被盛夏炙热的阳光曝晒,晒得虚汗淋漓,继而晒出了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油,最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别提呐喊,挣扎了。
楚姝儿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一切,她也已经放弃呐喊了。她不再喊那龟奴的名字了,她晓得这龟奴定在护着她的小人儿——雪儿是她的命,是她活着的唯一。
这一年,深田来古镇不久后又有大批带冲锋枪的东洋人神气活现地大踏步进入,他们将镇人视作阶下囚,一瞬间整座小镇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到处皆是乌殃殃地一片惨状,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方圆百里几乎天天有枪声和女人的啼哭。那条从前烟波荡漾的河流,此刻已被浮尸染红,甚至连镇公所门前的一处空地也成了东洋人血淋淋的屠宰场,每天都有几名百姓无辜被杀。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1月,东洋人的直升机在苏州江阴等地进行空袭,继而以同样的方式占领了这块古老的土地。他们疯狂到见人就杀,见屋就烧;22日,丧心病狂的东洋人,滥杀无辜,城东二里桥一带,积尸盈野;26日,彻底沦陷。
……
此时此刻的长生的确顾不得楚姝儿了,他听着此起彼伏的枪声跪在沈家陋舍的小院中低声呐喊道:“楚姑娘,我顾不得你,我只能力保二小姐了,我晓得她是你的命,只要她还在,你怎么也会撑下去的!”
长生背起雪儿弃下了沈家陋舍,于深夜摸黑下了乡,隐入一片桑林,躲进了他多日前挖好的一处地穴中。地穴外一片枪林弹雨,他在地穴内胆战心惊地服侍着患有顽疾的小主,他日伏夜出,过着游魂般的鬼日子。他以为只要躲过这一阵,苦难便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然而不曾想他那夜出穴归来时却发现雪儿已被奸杀。
那夜,地穴里的潮气很重,雪儿高烧不退且伴有咳声。想必那东洋鬼子是听到了咳声才进到那黑洞洞的地穴的。微弱的烛火下,他看见一片血迹从地穴口一路过来直到雪儿躺着的被褥处——他疾步走进一看,雪儿赤身裸体地倒在血泊中……
“雪儿走了!”长生对着硝烟弥漫的茫茫夜色悲痛地仰天长吼:“楚姑娘的命没了!”
正是那年12月天杀的东洋鬼子一路疯狂扫射,几十架直升机在上空轰鸣盘旋,一路炮轰,百姓顿时民不聊生。东洋鬼先后占领上海及周边地市,从而于8日至13日达到南京大面积屠城的目的,陷整个国民政府于危难之中。
……
长生在地穴内躲藏了数月,守着雪儿的残弱的遗体直到风化成一堆白骨。漫天漫地的荒野间到处弥散着一股尸臭,只是凛冽的严寒麻木的苟活者的鼻息使人陷入一片浑然。长生过着野人般地生活,靠着野生的果子和遍野横死的人畜以及自己的尿液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他之所以坚持活着,是凭着一个信念——活着见楚姝儿。
民国二十七年开春,东洋鬼的枪声日渐稀疏。长生爬出地穴,终于站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衣不遮体,乱发如草,胡子邋遢,他从乡间小路上走出,穿过这片桑林向古镇街市走去,随后一转身奔向被他丢弃了大半年的沈家陋舍。
长生躲在那株香樟树后,远远地听见从低矮的院门内传出各种女人们尖细的声音,有的啼哭,有的嬉笑,有的怒吼,有的悲叹。独有一个声音像似在唱戏,咿咿呀呀地却不知唱了些什么。“姨奶奶,楚姑娘!”长生不禁低叫,正要抬脚时发现一帮扛枪的东洋鬼陆续走进了院门。
院子里顿时乱了,所有女人的声音瞬间转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直戳进心肺。然而女人们在尖叫,那帮东洋鬼竟在肆大笑。长生悄悄躲在院外墙,只见那些畜生纷纷解下裤绳将女人们或撞倒在地或逼在墙根,残忍卑鄙地撕下她们的衣服于青天白日行这龌龊之事。
楚姝儿被揪下衣裳按倒在一处草垛上,几个东洋鬼提着裤子排着队轮流往她瘦弱的身子上压去。东洋鬼子哈哈笑着,扯着听不懂的东洋的话对她粗鲁的行事,而楚姝儿却木讷地平躺着,如同一具活尸。长生忍着巨痛目睹着这一幕,无意识发现楚姝儿的小腹竟是高高隆起,像是已怀胎数月。
……
沈家的两处宅子皆已东洋人占有,大宅院仍是警备森严,而陋舍居然成了他们凌辱妇女的聚居点,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慰安妇的所在地。
长生如同夜游魂般的出没在陋舍附近,小院中的一束灯光半明半昧照在那里,女人们也如同游魂般飘荡在这幢屋子里。长生蹲在院外墙角,他的耳朵夜夜被污浊,东洋鬼时时踢开门去对女人贪婪泄欲,时时有女人在东洋鬼离开后选择各种方式自尽,结果了自己惨淡的薄命。于是,陋舍里日日有女人死去,却日日有女人从别处被抓来。
楚姝儿挺着肚子,迈着小步来回于屋室和院落之间,她当真像当年上海四马路上的野鸡似的穿着破旧的旗袍,宽衣解带地甩着一方手帕自顾自唱着她的戏——这卖弄风骚的卑贱营生当年连殷妈妈也不屑一顾,如今反被她用上了。
“楚姑娘,你这又是何苦?”躲在院外墙角的长生趁着夜深人静冷不丁地起身站在矮门外问了声。
楚姝儿顿时愣住了,定睛看着这衣衫褴褛,乱发及肩又胡子拉杂的男人,片刻后又顿时泪如雨下:“你是,长生?”
长生动容道:“我把你救出这火坑!”
楚姝儿不禁低下头轻轻捶了捶她的隆起的小腹,喃喃自语般地:“晚了,太晚了。”
长生巴巴地望着她,叫:“楚姑娘!”使得她蓦然抬头向他看去,一时间主仆两个隔着一道低矮的门泪眼相望。之后,楚姝儿向他问起雪儿,含泪惨笑却向她扯了谎:“雪儿很好,雪儿既能开口说话又能下地走路了。”
楚姝儿也含泪笑起,仰天兴叹:“我的命啊!”
片刻,楚姝儿敏感地看见黑暗隐现出一个恶鬼的身影,那恶鬼举着枪快步向他们走来,凭她怎么娇嗔地喊他“皇军”那鬼就是不理睬。
“长生,快跑!”楚姝儿低叫。
未及长生跑远,那恶鬼便开了枪,“怦怦”两声打在了正他的大腿上,继而让楚姝儿眼睁睁地看着长生倒在一片迷茫的夜色中。
两月后的一个深夜,晦暗的陋舍里传出几声嘶心裂肺的吼叫。午夜的野地里,传出那婴儿追魂般虚弱而倔强的啼哭声,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