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随着厚重的门,洒进厅堂内,叶子晖与胡雪晴一左一右,扶着宋书文走了进来。
宋书文衣襟上还残留着血迹,神色惨白,喘着粗气,强撑着直起腰板。
宋晓芳与宋晓菲都是一脸惊喜,忙跑过去,扶着宋书文,“大哥,你…你没事吧?”
宋书文面上的眼镜,布着些尘土,更遮掩了他黯淡无光的双眸,他勉强笑道,
“我若出了事,宋家的钱庄怎么办?我怎能让有些人得逞?”
五姑娘心底的石头亦落了地,她坦然一笑,
“不错,宋家的钱庄,还由不得别人做主!”
叶子晖嘴角又是一个上扬,他深情看着五姑娘,
“还有更惊喜的事儿呢!”
此时,他们身后,王管家推着轮椅,也缓步走了进来,座上正是宋礼仁。
宋礼仁刚刚从昏迷中苏醒,便赶了过来,他亦神色虚弱,唇间青白,却掩不住他心中的怒火。
芳儿内心喜悦,她拽着宋礼仁的衣袖,
“爹,你总算来了。这洋行的人落井下石,净想着欺凌我宋家,现在咱们主事儿的人都到了,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宋书涵在一旁却有些慌了神,他连忙过来,俯身说道,
“爹,您可来了,我正代表宋家与这帮人交涉呢!”
“畜生!”宋礼仁见了他,竟怒发冲冠,举起手中拐杖狠抽他肩头,
“是你与洋行内外勾结的吧?是你找了漕帮的人掳了你大哥吧?你是想卖了钱庄吗?!”
宋礼仁疾声质问,心口涌出的怒火引得他连声咳嗽。
“二哥,真的是这样吗?”芳儿看着宋书涵,错愕中带着悲凉。
五姑娘拦住芳儿,
“芳儿,你别急。这事儿看来复杂得紧…子晖,到底怎么回事?”
她见宋礼仁与宋书文都重伤虚弱,便问了叶子晖。
叶子晖唇角微微一扬,将手中的笔抛了个弧度,正砸在张吴两位少爷脑袋上。
“这事儿就得从漕帮码头说起了。”
于是,他把宋书文在码头对账,如何被宋家二少爷安排的人掳走,又是如何在张吴二位少爷手里幸免于难,最后被自己找到,倒在渡口边的宋少爷和胡小姐的过程,原原本本道来。看似轻描淡写,只有当事人才知,有多少惊心动魄。
张吴两位少爷慌了神,急急说道,
“这…与我们无关…是宋家二少爷…二少爷让我们做的!”
“好歹也是富商之后,宋家二少爷让你们做你们就做。那他让你们捅自己刀子,你们捅吗?”
芳儿不服气地怼道,她心里也始终不愿意相信,一起长大的二哥会做这样的事。
云老板看出端倪,立刻沉声回应,俨然并不惧怕宋家,
“今天的会,说的是洋行与各大老板的生意。你们宋家内斗,大可回自己家解决。钱庄内部还纷乱不休,有什么资格与我洋行谈条件?”
宋老爷一双挂着病容的双眸忽地精铄起来,他有条不紊,颇有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之姿,
“钱庄的家事,倒让各位笑话了。可是,是谁帮着我儿引起钱庄内斗,这背后有没有人怂恿,又是谁因此得利,云老板不会不清楚吧?”
“笑话!洋行是军爷带进来的,为的,是给南宣城带来新的景象。南京城的繁华盛景众人皆知,洋行进城,一切依照总行的规矩,与漕运合作正大光明,何错之有?”
云老板怒摔酒杯,甘醇之水从桌案流淌于地。
“那也不该害宋家大少爷啊!”胡小姐在旁忍不住质问。
“雪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胡一峰拦住她,心中对这个宝贝女儿救了宋少爷,是又气又无奈。
“何错之有?!借掳人之机,打击钱庄,此为一错。为了对付钱庄,谋取利益,将南宣城经济搞得混乱不堪,此其二错。云老板与胡老爷合谋,垄断码头,令各商各户需以你们马首是瞻,码头进出时辰、运送的货物,全由洋行掌控,洋行借此呼风唤雨,此其三错!”
五姑娘优雅地站在众人面前,虽身姿如婷婷女子,但话语铿锵,尽显王者的气度与干练。
一番话震慑全场,所有人鸦雀无声,云老板偷视一眼军爷,军爷也无奈地又卷起一支长杆烟,几口吹下来露出些许烦躁。
胡一峰眸中透出深沉与狠辣,他也算见惯了场面的人,忽地,一拍桌案,
“秋玉,查一下漕帮的人,谁那么大胆,敢与别人勾结,掳了宋家大少爷?这人命关天的事,胡家必须澄清!”
“胡老爷的意思,这事儿赖在我洋行和宋家身上,与漕帮并无关系?”
“废话!我救了大少爷,难不成还会允许胡家害大少爷?再说,这宋家二少爷都已经承认了。”
胡雪晴撇撇嘴,一副得意的神情。
宋书涵眸中透着狠光,恨不得把胡小姐一口吞下,他知此事已然败露,只能把视线转移,
“爹,这不怪我。云老板跟我说了,只要我能在钱庄当家做主,洋行便能为钱庄留得一席之地。我也是为了保全钱庄!”
“不是二少爷与张少爷吴少爷,买通了人做的吗,你宋家内宅之争,又牵扯我洋行,是何道理?!”
云老板坦然自若,他背有靠山,自然不惧。
果然,几家争执不休,军爷竟一拍桌案,将手中的枪高高举起,怒喝道,
“谁还敢在此喧闹!”
子弹虽未出鞘,但军爷的声音已经震得天花板的吊灯瑟瑟颤抖。
“好好一个商会,成何体统?南宣城的老板就是这么做生意的?”
这番雄浑有力的话语,倒让众人皆闭了嘴,空气再次凝重,厅内再度寂静无声。
老城长此时出手了,
“军爷,虽然此事为宋家内斗,但若无外人联手,这大少爷的事也不会发生。宋老爷在南宣城,受百姓敬仰,洋行如今为了竞争,以龌鹾手段行事,若不处置,难堵城内悠悠之口啊!”
军爷暗中皱了皱眉,他既不能否定老城长之言,也不能让自己力撑的洋行失了招牌,正为难之际,五姑娘又摇摆着身姿,抬起酒壶为军爷斟上,又将酒壶恰恰放在云老板摔倒的酒杯之旁。
这番举动,俨然抬了军爷的身份,又不失宋家话事人的地位,反而暗暗讥讽了云老板。
“宋家内宅之事,自有宋家的人处置。此次好在有惊无险,我大哥平安归来。那么钱庄更不能退让。宋家钱庄说了,谁想转投洋行,兑清了账目,但转无妨。但与钱庄共同进退的老板,宋家必不亏待!若洋行垄断码头,钱庄便为客户们另辟新路。若洋行抬息兑我钱庄的银票,我钱庄便以十倍利息兑还银票。”
五姑娘清澈的声音穿透厅内每一个角落,这番落落大方又不失钱庄风度的话语,已经让台下很多人暗暗赞叹。
虽然商场如战场,但宋老爷经营有道,早已获众多老板拥戴。
军爷知今日洋行难以成事,他对云老板使了个眼色,
云老板万般无奈,只得让了让,以谋后招,
“既然如此,漕帮与洋行垄断,也确实太不给宋老爷面子。钱庄也要生存,但漕帮与洋行的合作势在必行,洋行的客人,在漕运都可以优先,且不受各渡口的严查停留。这一点,宋老爷只能迁就些了。”
宋礼仁见云老板如此嚣张,依旧忍不住怒火中烧,他苍白的面容更添了几分铁青。
五姑娘拦下他,安抚地说道,
“父亲,人家云老板既然已经和漕帮这样明目张胆了,咱也别着急。秦淮流域水系众多,各系军阀都有士兵把守轮换,打通这么多地方,也难为人家了。没准啊,哪天胡老爷还得来求咱们帮忙呢!”
她冲军爷嫣然一笑,但透着商界中不输男儿的强势,
“你说是吧,军爷?”
军爷知她与龙爷之间的渊源,当然会有些忌惮,他将枪拍在桌上,
“五姑娘之言有理。谁若有异议,枪就在这儿,大可以抢了过来,看看有没有本事开的了枪!”
老城长终于起身,正式宣布,
“洋行也好,钱庄也罢,都是为了南宣城的发展。一个商会,被你们吵的翻天覆地。就按五姑娘所言,洋行不许独霸码头,宋家尽快处理好家事,钱庄与洋行,各行其事,这金融街才能太平。南宣城素来相安无事,若谁乱了南宣城,必不能饶!”
老城长的话,也隐隐暗示着军爷,他才是一城之主,而军爷,经过今日一场唇枪舌剑,便产生了另一番打算…
会议退散,胡雪晴见宋少爷起身,急忙跑过去,
“大少爷,你的伤怎样?”
“好多了!”宋书文此时对胡小姐已升了不一样的情愫,于是声音更加温柔。
“你快把伤养好,我会去看你的!”
“宋家的大门,可不欢迎胡家的人!”宋晓芳一旁冷嘲热讽,推开胡雪晴。
胡小姐也不搭理她,只嘲讽地笑道,
“这宋家钱庄不知道是怎么经营的?一个不懂江湖世情的大小姐,一个偷自家腥水的少爷,反倒是留了洋的少爷,和你们失散的这女人,还像点豪门商户的模样。”
“你!”芳儿怒了,她摇了摇相机,“反正你漕帮蛮横无理的证据在此,你们就等着上报纸任人评说吧!”
胡小姐毫不畏惧,马鞭一闪,芳儿的相机跌落,她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
芳儿气得刚要捡,却见一人俯身帮她捡起,正是城长之子郭守敬。
他绅士如精雕之玉,
“宋小姐,此事不能在报上乱说,免得引来闲民生出事端。我啊,跟你一起琢磨下今日之新闻。”
巧月也在门口,
“报社也不是宋晓芳一人的。我也得看看,别污蔑了我云家。胡少爷…你放心,我会帮你看好,不给咱惹麻烦。”
云巧月亲昵地揽着胡少爷,胡少爷却凝视宋晓芳,眸中闪烁着落花无意的悲伤、佳人无归的苦涩。
几个年轻人,在鸿运饭庄厅内和门口相互对峙,宋书涵对胡雪晴,巧月对胡少爷,心思竟一样且坚定了起来。
每个人对爱的定义不同。对宋书涵而言,胡小姐的娇蛮和对他大哥的痴情,激起他强烈的征服欲。
对云巧月而言,胡少爷则是她失去爱情与友情后,必须紧紧抓牢的,那唯一可能会延续的幸福。
天色昏沉,空气黯淡,闲散的云,仿佛终于结束了一场浩大的纷争,可以慵懒地躺平,于浩瀚无边的宇宙。
但春播种的果实却在匍匐成长,长条蔓竹悄悄地往云端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