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人间灯火
一场弥漫一年多的硝烟战火终于几近结束。
外辱已驱。北方四州早已听陆长歌号令,南方五州陆长歌也派了军队前去制衡。她立下规矩,士兵入城不得扰民,要在战后休整的同时协助百姓重建家园。此举九州百姓无一不感激涕零。
九州大地又重新归于平静,或许不久的将来,将只剩南北对立,或者九州统一。
初春,人间回暖,柳树抽出枝芽,暖阳和煦。
陆长歌,苏月,还有墨风,三个人回到了帝都。刚满两岁的孩子从殿中跑出来。
身后侍奉的宫人轻声唤着:“小殿下慢点跑。”
孩子咯咯的笑着,看着走过来的陆长歌,跌跌撞撞跑上前去咿呀道:“娘亲。”
听到这样的称呼,陆长歌心中说不出的疼惜。她想起慕千城曾说过,将来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到现在,不过是空空如也。
陆长歌蹲下身,心想自己还未真正为人妻,又怎会为人母呢。笑着抚着他的头,柔声道:“我不是你的母亲,你的父亲是大英雄,你的母亲......”
陆长歌骤然不知该如何说起他的母亲,是那个怀胎十月生下他的薛家之女,还是拼死救出他的储莺?
她想了片刻道:“有两个母亲,对你都很好,一个温柔善良,一个能文能武,美丽慈爱。等你长大后,再把一切都告诉你吧。”
侍奉的丫头走上来道:“公主恕罪,奴婢们只是依着您的吩咐在小殿下面前多提起您,不知怎地他会这样叫您,这不是奴婢们教的。”
陆长歌知道她们的意思,之所以让在孩子面前多提她,是因为这两年忙于战事几乎没空看孩子,也是为了日后管教他时不至于太生疏。
陆长歌淡淡道:“无妨,你们照顾小殿下也辛苦了。”
又蓦然想到若是阿棠在她身边,定会竭心竭力照顾好孩子,此时也会打趣她不如就做了孩子的娘亲也好。她以前养小离初儿,如今又养这个孩子定有了些经验了。
想到这里,陆长歌不禁一笑,又想到当前的物是人非,不觉怅惘。
丫头又道:“公主,小殿下还没有名字,您给他取个名字吧。”
陆长歌略想了想,“就取一个安字吧,多少战乱,离合无常,愿天下事皆能安。就叫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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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月一路又回到了莫家庄小杏坡,风和日丽,蓝天白云。那棵桃花树又繁茂了许多。时隔几年,这里又长了些杂草。回想上一次回来,是和介无痕,陆长歌,墨风墨雨,白芷,还有小离初儿一同来酿酒,还千里迢迢托慕千城从华问城捎来了红泥作封坛之用。
那是此生最明媚的春天。
介无痕在一旁作画,他们几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在阳光下采摘桃花,引山泉水。昔日种种景象,此时仿佛都在眼前。苏月站在那棵她最爱的桃树下,花香弥漫在鼻尖,蜜蜂蝴蝶嗡嗡地闹着。还记得第一次在这棵桃树下主动牵起介无痕的手,他的掌心温暖,手掌宽大,骨节分明,给她十足的安全感。想到此处,暖意涌上心头。那时她问介无痕战事结束后想去哪里,介无痕说想找一清净无人之处隐居,一笛一箫,清雅自在。
苏月找来铁锹挖开土,就看见了那埋在花树下的酒坛。当初他们几人说好等慕千城回来后,第二年的春天要一同启出来饮用,今时今日,却只有她一人怅然而饮了。
酒香浓烈,清新却不失厚重,略带苦涩,回味悠长。
只是小酌几杯,苏月坐在树下痛哭起来。逝去的年月,离开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墨风并未回尚斌府,而是一人一马一剑四处流浪。此身无处定居,只有一颗心随波漂流,心安之处,便是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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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处茅屋内,是苏月的身影。此处环境幽然,不染俗尘,屋外有瀑布,高山。她将茅屋置办的极好,木制的桌椅,床榻,还有火炉,厨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介无痕的那把纸扇,就放置在苏月床头的盒子里,而那幅他们一同酿酒时介无痕所作的画,挂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墙壁上,苏月时而对着这幅画怔怔出神许久。
屋外最醒目的,是一座坟墓,旁边新栽种了一棵桃树树苗。
那里葬着介无痕,长眠于此,相信他内心是欣慰的。
“无痕,这里环境清幽,想来你一定喜欢,有我在这里陪着你,你也陪着我,什么都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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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转,四季更迭。
慕安在陆长歌的亲自教导以及两位老师的教导下,十岁便已能文能武,出类拔萃。两位老师常常对他大加赞赏,说他遗传了父母亲的谋略,勇气,智慧,还有细心。常常语出惊人,对为政之道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十二岁的慕安被陆长歌送去了南方,在两位老师的陪同及教导下,主五州事。
走时恋恋不舍,抱着陆长歌大哭了一场。却也毕竟是少年意气,抱着对前路坚定的信心与无畏的勇气,踏上了征途。
也恰是在那一年,陆长歌离开了帝都。一路直达昆仑山。昆仑山地处边关,虽偏远却风景秀丽。
山顶的一处小院,是她数年前就命人所建,她早就想好在完成储莺和慕辰逸的托付后,就远离曾经的一切。小院正中是她的屋子,古朴雅致,东西各有两间房,东面四个侍女居住的地方,西面则是书房和厨房。
院子里种满了海棠花树。
深夜时陆长歌总不禁吟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感伤自己与慕千城分别岂止十年,阴阳相隔,她一丝一毫不曾忘却他。又想到那词人总还有孤坟可怀,自己却连慕千城的尸身都不曾有,无碑无坟,情思何寄?每每想到此处,不觉肝肠寸断。铜镜中映出她鬓边的几根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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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无论是介无痕坟边的那棵桃树,还是陆长歌满院的海棠树,早已郁郁成荫,花开满簇。
这日侍女走进来禀报。
“主人,有客人来访。”
这时陆长歌正低头弄着手里的一株海棠花,“你知道的,我今日不见外人。”
自从住在昆仑山上,她几乎不曾见过其他人,更不要说今日——慕千城的忌日。
“她说她是您的故人。”
“故人?”
陆长歌放下手里的海棠花走出门去,明亮的太阳使她骤然有些睁不开眼,待看清后,发现门口站着一人,背对着她,身后手中提着一坛酒,身着黄白色衣衫,头上戴着鹅黄色的发带。
她知道那是谁,那个与她一生莫逆之交的女子,她惊喜极了,一时说不出话。
那人转过头来,笑得明媚温暖,提起手中的酒坛,“喝两杯?”
陆长歌笑着回道:“好啊,我酒量可是很厉害的。”
那是她们初见时互相说的话,一笑间,仿佛回到许多年前。
推杯换盏,漫聊彻夜,说的都是从前快活自在的事,最多说些彼此的近况,苏月说她在小院里悠闲自在,偶尔出去当当侠女,惩强除恶,街上的百姓对她赞不绝口。陆长歌也说到慕安在南方治国理政,一片清明,小离和初儿也来了信,说他们已经成亲......一直喝到天将亮时,才晕乎乎的一同躺在床上睡去。
翌日午时,二人坐在小院中饮茶,却是长久的沉默。
苏月开口道:“他离开整整二十八年了吧。”
“是。”陆长歌语气沉稳,“可就算再久,我也总觉得他就在身边。”
“一眨眼间,只剩下我们两人饮茶谈心了。”
“也不知墨风现在在哪儿?”陆长歌问道。
苏月道:“几年前他还给我来过书信,在江南一带,烟柳画桥,风景甚美,他还帮助了许多当地的百姓,让我们不必担心。”
陆长歌笑笑,“也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
“长歌,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苏月乍然问道。
陆长歌微笑摇摇头道:“没什么好与不好,都是一样的。”
“你还想过回去吗?”
“回去?”她有些诧异。
“南方五州有慕安主事,统一近在眼前。但北方四州依然无主,各州虽都有首领,但大都只是临危受命,至于以后如何,他们都束手无策,都在盼着你能够回去。”苏月说道。
“你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让我回去吗?”
“长歌,我了解你,你绝不会让百姓在经受数次战乱后再生活得不安定,所以我相信你一定会回去的。难道你就不想再回云州帝都看看吗?年少时的慕千城,陆长歌,苏月,无痕,墨风墨雨,白芷,依然活在那儿。”
她从记忆中走出,是为了追逐,她在追逐中走入回忆,是为了思念。
“长歌,再见。”
“苏月,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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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然决定回去。这一路千山万水,相伴的只剩她的爱马。一路艰辛跋涉,她却好似已走过了一生绵长的时光。远方逝去了昔年的欢笑与泪水,故人都已远去,也许永不会再相见,经年的喜悦与悲伤,早已随着浩浩荡荡的宿命的洪流,消失得毫无声息。如今,二十八年转瞬飞逝,连她自己都忘了,离开至爱之人,孤身的生活,已有二十八年。她和他们此生中最美好,最轰轰烈烈的年华,再也无法触及。多年梦中,与君同眠,剪烛西窗。然皆不过一场水月镜花,梦醒却是花落人故。
跋涉千里,她终于又回到了云州,夜,空灵澄净,暮色下的繁星漫天密布,四周空无一人,夜风轻拂。一步步走向帝都城,脚步声轻盈而沉重,她知道,她将在那儿度过余生。暖黄色的披风披在身上,从容,淡然。忽而想起今天是灯花节,多年战乱,节日的乐趣也渐渐淡去。许多年前,她就和慕千城,介无痕,苏月,南宫兄妹,还有小离,初儿,储莺,一同在帝都城内看烟花绽放,放河灯许愿。年年今日,烟火满都城。
她数次在梦中惊醒,当年云州城门前惨烈的一幕她永远无法忘怀。慕千城用尽力气将她推入城中,来不及好好道别。他生茫茫,此生未央。就算永远孤身一人,慕千城,我还可以用余生所有的时光来思念你。
多年以后,她还会梦到那一天,那年帝都城内,紫凉纱殿,阳光正好,微风习习。她沐浴池中,却蓦然听见一人轻踩飘落的海棠花瓣,向她走来。微风拂起纱帐,她唯一一次见到他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的样子。
她还记得,慕千城曾告诉过她,若有一日,帝都城内,满城灯火,光华满目,定是他为她燃起的。
将近时,她看到不远处有刺眼的光芒。
朱红色的城门缓缓打开,千万只烛光在风中摇曳。
那一日,陆长歌回到帝都,满城灯火鲜明,华彩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