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纱院。
易清溪送完客人,本打算去看看那车内脏。特意留下的游不至拉着她先回了浣纱院,帮她冷敷被捏疼的手腕。
院子里有一小片桃树,此时已结出小小的碧色果实。桃树下有石桌石椅,二人相对而坐。
仆俾们默契地不上前打扰。
一只手放在石桌上任他动作,易清溪看着他微垂的眼睑。他常年待在军中,对待女子却如此温柔,总觉得不可思议。
抑制不住升腾的好奇心,“不知在我之前,是否有女子能得将军大人如此温柔相待?”
他道:“军中没有女子。”
“军中没有,蓝城总是有的。”
游不至抬头,“蓝城百姓很懂事,既知我的身份,便不敢轻易靠近,更别说受伤要包扎。”
“你在说我不懂事,还是说我太娇气?”面对自己喜欢的人,饶是易清溪也不能免俗,想要耍小脾气。
“他们的命大多是我救的,他们会分外珍惜。我想说,希望你也能好好保护自己。”
易清溪道:“坏人太多,这不能怪我。”
“嗯,我让岑南带些亲兵把你院中的护卫换了怎么样?”
她面露惊奇,“我院中的护卫有这么差劲?”
“他们危机意识不够,武艺也确实比不上我的亲兵。实话说,岑南都能在你院中来去自如。至于我……”
“怎么,堂堂镇国大将军还想翻人家院墙?”
心想,他不是没有翻过。处理好后,游不至将她衣袖放下。“不是我要翻,我担心别人会,就比如晏秋申……”
他对易清溪的谜之态度,让他很是担忧。
“放心吧,他不会。”虽然他的性格让人捉摸不透,但易清溪有奇怪的直觉。
她的话语很笃定,游不至眸光微动,“阿溪和他是熟识?”
是熟识的话为何会那么惧怕他?
易清溪道:“不算熟识,冤家路窄。”
游不至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有一种旁人无法插入的气场。这种关系,让他想起冬日的大雪和翠竹。
晏秋申就是那大雪,冷冽无情。易清溪便是翠竹,安静挺立。
一个契机,让大雪接触到了翠竹。
纷纷扬扬的大雪不遗余力的去压垮翠竹,从不肯停下。翠竹被压弯,却用柔韧的身躯坚持着,等待雪霁云散的那天。
他们僵持,坚持,谁也不肯放弃。
关于晏秋申,游不至也是听过他许多凶残传闻的。如果是被他盯上,易清溪的确很有可能远避沼城。
游不至没有开口询问,他应该做的是守护,而不是揭开她的伤疤。
易清溪却是看出了他的好奇,选择了说给他听。先前之所以不告诉他,就是不想让他和晏秋申扯上关系。
如今,二人怎么都对上了,告诉他也无妨,也免得他总是担心。
“荆山寺将军肯定知道了?”
荆山寺应当没多少人不知道才对,“荆山寺是皇家寺院,颇受皇室宗亲的青睐,一般人不得入。”
而它之所以受追捧,香火鼎盛,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太上皇生前信佛,经常去的便是荆山寺。
太上皇仙逝后,当今东陌帝便把荆山寺封为皇家寺院,当时的明智师父也被尊为明智大师。
“嗯,”易清溪点头,“三年前,我堂姐,也就是三皇子妃带我去荆山寺求签。”
这个故事的开头,正好和小池说的相符。游不至越发觉得,她定是在荆山寺发生了什么事。
他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易清溪和三皇子妃易清雪上荆山寺求签,易清雪开玩笑让她求个姻缘试试。
当时她才十五,对成亲之事不感兴趣。恰逢边境不稳,局势严峻,易清溪想到在外征战的将士,就想不如为他们求个平安签。
“我求出了个下下签,觉得不吉,便问解签的师父可有破解之法。他说他解不了,需得请出明智大师。”
明智大师是陛下亲封,地位尊崇,只为皇室答疑解惑。易清溪沾了自家堂姐的光才能来求签,不敢奢望明智大师帮忙。
易清雪见她签象不好,摆出皇子妃的身份去请明智大师。
“明智大师给了破解之法,后来你果然大胜,获封大将军,掌十万兵马。”
现在,是二十万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高兴。虽然知道求神拜佛都是无稽之谈,但真的听到好消息时,也不免觉得此次求签的决定非常正确。
“那么,破解之法是?”他问。
易清溪道:“明智大师让我写下生辰八字,而后给了我一支笔。让我用那支笔抄写一本佛经,连同生辰八字供奉佛前,七七四十九日即可破解。”
丫头们续了些茶水点心,点心还很热乎,新鲜出炉。
易清溪说了好些话也口渴,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见游不至有些走神,便拿了一块绿豆糕递到他嘴边,他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
她问,“发什么呆?”
游不至接过绿豆糕,他在想,明智大师是否因为看了她的生辰八字才给了批语。
其实,皇室宗亲选亲,都会合一合八字,这是很正常的流程。
因为原本是钦天监的职责,明智大师也谨守本分,没有问到他跟前绝不多话。这么多年来,也从未出过错。
只是万万没想到,明智大师还有这种本事,算出易清溪是他的福星。
因为那句批语,显得游家目的性太强,冒犯到了易家。“阿溪,无论你是否是我的福星,我对你的心意绝无更改。”
此时的他无比坚定,却没有想过,她是他的福星,那他又是易清溪的什么呢?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末了又问一句,“绿豆糕好吃吗?”
游不至点了点头,拿起一块喂她,“接下来呢?”
听及此,易清溪推开他喂的手,目光空茫无所依,随意落到桌上精致的糕点上。“接下来……”
“等等。”游不至打断了她。
她望过去,游不至把糕点放进自己嘴里,随后拿出帕子仔细帮她擦了擦手,行安抚之意。
“在此之前,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她道:“什么事?”
把自己的手也擦干净,然后把她的手拢在掌心,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你曾说过,无论当年的我出于何种原因,能够做出那种决定,就是非常非常值得佩服的事了。”
没错,在这锦绣皇城,尤其是位于世家顶端的四大家族,谁拥有敢于放弃这一切的勇气?
人都说居安思危,可大部分人在安逸舒适的环境变得越来越懒惰,陷于争权夺势的漩涡,直到迷失初心。
陌都人人皆才子,却没一个将才。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一个游不至而已。
“但我也说过,我之所以那么做,绝不是出于什么保家卫国这类高尚的目的。”
他握得并不紧,易清溪的手指在他掌心动了动,惹得他握得更紧了些,“我娘其实不是我父亲心悦之人,他喜欢的,是现在的游夫人。”
“就因为娶的人不是自己心中所爱,所以在我娘生下我之后,他便纳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妾,从此再没进过我娘的院门。”
易清溪把手抽出来盖上他宽大的手背,如同他安抚她,她也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给他力量。
“整整十年,直到我娘郁郁而终。而仅仅过了半年,他便把妾抬成了妻,他连为一个死去的妻子守制一年都做不到。还冠冕堂皇地扯上许多古礼,为他的行为做辩驳。”
游家人的嘴啊,真是能说会道。
“将军……”
易清溪有些鼻酸,这些事情她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易家是出了名的爱护族人,就是护短,她生活的环境一直很和谐。
她一直以为,作为前任游家少家主的游不至,进过皇家书院的游不至,必是天之骄子,如烈阳那般耀目。
游不至笑了笑,“你问过我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因为一开始,就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不至,从字面意思上非常好理解,那便是不要来。
“但很可惜,不能违背祖制,他便只能为我取名少至。”
不要来和少来,真的有区别吗?
在他亲娘死后,他便被排除在外,不再属于那个家。
易清溪想到他两个弟弟的名字,一个叫做游少璋,一个叫做游少陵,和他的游少至有着天壤之别。
“阿溪,”他紧紧凝望她的双眼,“我没有骗你,当时的确是一时之气。在他把妾抬成妻的那一刻起,我放弃了少家主之位,自请脱离家族,改名游不至。在那个夜里,偷偷出了城,再不回头。”
易清溪起身抱住了他,身体柔软温热,有滚烫的热泪滴滴落在他颈边。她语带哭腔,“游不至,你永远是我的英雄,是我的将军大人。”
游不至抬手回抱她,“阿溪,你太心软了,不能听了一个悲惨的故事就如此投怀送抱。万一,我只是骗你的,那你岂不是亏——”
“不,”她用力摇头,吸了吸鼻子,放开了他。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清澈透亮,鼻尖微红,“虽然有那么几个人不期待你,但现在,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期待你。你顶天立地,是天边月,云中星,受万人敬仰却不可及。”
游不至眼中的光越发温柔,用指腹拭去她颊边泪珠,“阿溪,你夸得太过了。”
“没有,”她神情十分认真,“旁人不可及的将军大人回应了我的期待,我很高兴。”
他分明是想把自己的事讲给她听,表明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站在她身边。
结果却被她安慰一通,内心深受触动。他想,终其一生,他真正想回应的期待,也只会是她一人。
倾身过去,越靠越近,易清溪下意识闭上眼睛,感受到轻柔的吻落在她眼皮上。
他嗓音低沉,“阿溪,别这么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