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六月初五,苍梧山开放结界,放年满五百岁的地仙下山去人间历练。好巧的是,那天正好是我五百岁生辰。
出山,真是五百年来最好的礼物。
我们这些地仙都是天地灵气蕴化而生,不食五谷,不讲感情,我们的职责是守护这方天地。
千万年来,天地灵气快速消耗,年轻的地仙越来越少,到我这一届,和我一起下山的也就廖廖几个。
出山那日,天光很好,师父送我们到山门,把嘱咐了好几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不要动凡心,好几个,不,好几千个了,都折在这事儿上了啊!”
“不要在凡人身上用法术,这是禁令啊,听没听见啊!”
仙术用于凡人,被视作扰乱天地秩序,是违反天道的事,要被抓回去受雷刑的,若侥幸挨过雷刑,则被贬入六道轮回,走畜牲道,这是写在苍梧记事里面的,我都知道啊。
是不是每个做师父的都这么啰嗦,临走还说了好几遍“切记切记”。
苍梧山的山门高耸入云,我踏出去后,突然有些许伤感,回过头,师父早已不见踪影。
神仙,果真不讲感情。
历练的时间是十天。
山中一日,人间十年。百年呐,足以过完凡人的一生。
师父说,人类和我们最大的区别,除了短命弱小外,就是七情六欲,那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也是最致命的东西。
师父还说,去人间谈情说爱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凡人,就是兜兜转转情情爱爱,但是绝不可以入戏太深,我们做神仙的呢,眼界一定要长远,不能执着于眼前!
过生辰嘛,当然要热热闹闹的,于是我去了人间最热闹的城镇——稷城。果然,那里车水马龙,到处都是人声,房屋鳞次栉比,丹楹刻桷,好不气派,听说这是源国的都城,皇帝老儿的老家。
我在稷城,尝了人间的美食,挑了人间的衣服,甚至让画师给我画了画,在街头闲逛了好几圈,看到什么都是新奇,一下子就把师父给的初始盘缠花完了。
站在人潮中,我突然犯了难:接下来要干嘛去。我已是是个身无分文,又胸无大志的穷光蛋,像极了苍梧山历练归来的师姐们口中所说的人间败类。
出山时就跟众师兄妹分道扬镳,眼下真是举目无亲,孤苦伶仃,可怜我一个神仙,竟落得如此境地,实在是不妥,我想,我必须得找一个一夜暴富的方法。
正巧,一群人从身边走过,七嘴八舌说是要去宫里献舞,我急中生智混进了人堆里。
我想,到时候,只要把领舞敲晕,自己遮个面纱在上面扭几下,扭美了,皇帝老儿一高兴,那赏赐肯定多多。
完美的计划。
一切都有序进行,尽在掌握,直到我看到了皇帝老儿。
原来他正值风华,星眉剑目,英气逼人,王者风范不怒自威。
我突然想到师父说,谈情说爱也不是不可以,于是我当机立断,推翻了自己的原计划!
过生辰嘛,当然一切都要最好的,比如找对象,那当然是要挑最厉害的~也不用寻寻觅觅了,所谓伊人,就在眼前!
旋转,跳跃,我不停歇。
伴舞们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今天她们的主舞是吃错了药还是得了失心疯,完全没了原有的节奏,在皇帝老儿面前,又不敢乱动,只能硬着头皮,若无其事的跳着。
我才不在乎她们怎么想,只管自己跳得嗨,蛇腰扭起来,媚眼抛起来,手比出花来,衣袂飘起来!
最后一个五星级高难度离地五尺弹跳空中三百六十度旋转缓慢落下,仙气十足,艳惊四座!
没完,这时候我暗暗施个小法,忽来一阵风,青丝凌乱间,面纱悄然滑下,我慢慢抬眼,与高位上的皇帝老儿四目相对,见他两眼发直。
啧,成了。
皇帝老儿将我留了下来,赐住秋书阁,一夜温存,日日相伴。我成了皇帝老儿新一任宠妃,甚至他与朝臣议事,对我也毫不避讳,有人看不过眼,说我是祸国的妖姬。
无所谓,别人的眼光我不在乎。
然而后宫嫔妃众多,还有高低之分,而我是分位最低的那一批,日日还要去和最高位的皇后请安。
我委委屈屈跟皇帝老儿说:“我以为自己是来当皇后的。”
他也不含糊:“你当不了皇后。”
我指着他的鼻子,“滚滚,别再来我这里!”
他大笑,搂着我,跟我解释原因,比如我没有子嗣,比如我在朝中没有势力,又比如我出身不行啥啥的,说了一大堆。
好复杂,我听不懂,但我努力表现出特别哀怨的样子,就好像听懂了一样。
我长长长长叹了口气,说:“今日是我生辰。”
他惊讶后,百般安慰,指点江山面不改色的皇帝老儿,竟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他说,什么要求都能答应我。
于是我不再需要每日去给皇后请安,还能在宫中随意行走,这样招摇的日子下,又激得一帮老臣联名启奏,说我不成体统,要皇帝老儿把我打入冷宫。
真是有毛病。
那日,皇帝老儿一身疲惫来了秋书阁,跟我说以后来这里的日子会少一些。
我说,是因为那些脑子坏掉的老臣吗?
他苦笑,说:“青儿,你知道吗,只有来你这儿,朕才觉得最轻松,因为你身后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势力。”
我说:“你错了,我可以勾结。”
“哈哈哈哈。”他笑得可真爽朗,也许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
凡人真烦,一辈子这么短,为什么还要去勾心斗角,累不累。
那天夜色很好,满天星辰,我问他,有没有爱过一个人。他有那么多嫔妃,但我从未听他提起过谁。
他想了想,严肃地皱起眉头。
“看来是没有。”我说,“啧啧,九五至尊,万人之上,天下珍物都唾手可得的皇帝,居然没有体验过人间最普通的情爱,啧啧啧啧。”
“那你体验过了吗?”
我理所当然的看着他,“这不是正在跟你体验嘛。”
“哈哈哈哈。”他又笑了。
我说:“你地位挺高,笑点怎么这么低。”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原来情情爱爱,是两情相悦。
后来他真的来得少了,时常整月都见不到人影,只是隔三差五差人来问问我过得好不好,缺不缺东西。
宫中看不惯我的人太多了,尤其那些闲疯了的女人,时不时给我使点绊子,比如给我下个毒啊,比如找个丫头不小心似的把我往河里撞,比如假装来看我,实则向我炫耀皇帝老儿对她多好多好等等等等。
无知人类,幼稚。
皇帝老儿再来的时候,我每次都以“今日是我生辰”为由,提出各种要求,比如我想换个地方住,与后宫的女人们远一些,又比如我想出宫逛逛,又又比如我想要南海的夜明珠,蓬莱的桑榆枝。他起初颇为不解,为何我有过不完的生辰,后来只当做伴侣间的情趣,只要他能办到的,他都答应了。
我在宫中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而且自由,想去哪儿去哪儿,不愁吃喝,锦衣玉食,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吃饭睡觉有一大堆人伺候,山珍海味奇珍异宝更是见过无数,寝殿中的藏品都够开一家珍宝阁,皇帝老儿还总是把各种贡品分给我,连各地地方特色也知道了不少。
若我是一个凡人,过一生这样的日子,是不是也挺快乐的。
但是十年过去了,我终有些腻了。
又是一个繁星满天的夏夜,圆月当空,偶有虫鸣,我坐在屋顶上,吹着夜风,十分清凉。
皇帝老儿就在这时,跟着小太监的灯笼来到了我的寝殿。
我跳下屋顶,挡在他面前,问,又是哪个不开眼的惹他生气了。
上回他半夜来,是因为和某个大臣议事吵了起来。心里气不过,非得跑来向我数落一番那个固执的大臣,才能安心睡觉。
果不其然,他巴拉巴拉说了好多朝堂之事,我一句没懂,听得昏昏欲睡。
“我的生辰过完了,”为了帮助他摆脱这种情绪,我另起了话头,“我要走了。”
“去哪儿?”他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随便去哪儿。”我说。
他叹了口气,没再问。十年里,他有了几根白发,也不复当初眼神锐利。
我说:“别伤感,我有空会回来看你的。”
烛光无语,闪闪烁烁,我跟皇帝老儿已没有曾经的你侬我侬,更多的是把彼此当作倾诉的对象。
良久,他问:“在朕身边,你体验到情爱了吗?”
我不想骗他,“我不知道。”
“大约是没有,不然,你也不会舍得走。”
我思考了一下,回了一句,“在理。”
最后的对话是,我问皇帝老儿有没有钱,能不能借我点,毕竟出了宫,什么都要用钱买,无奈皇帝老儿自己从未花过钱,表示没有。
借不到钱,我挺忧虑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离了皇宫,云游四海去了。临走前,我收拾了好多首饰珍宝,塞了大大的四个包裹。
其实我是感谢皇帝老儿的,他实现了我“过生辰什么都要最好的”的想法,也让我过了一段被宠上天的日子,可惜,他终究不是我一个人的。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人间游历,看山看水看人生百态,也学着种菜做饭缝补刺绣,却没一门精通,倒是结识了不少人,有隐居的诗人,斗酒诗百篇,豪言壮语洒脱非常;有独行的剑客,一剑飞空,千帆落叶;有一舞天下知的妖艳舞姬,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但我从未停留。
人间很美,也很有趣,人性有温善,也有险恶,但这都与我无关,也不足以让我驻足,转眼又过了三十年,我始终不知道我在人间寻找什么。
这场历练怕是要匆匆而过。
在到处乱窜的日子里,我在一处山涧,遇到了我的师兄。
那里钟灵毓秀,绿茵青葱,他牵着一名女子,如同神仙眷侣。
那时我扎着高马尾,背上背着剑客朋友送我的桃木剑,凌空一跃,突然出现在师兄和他媳妇面前,我叉着双手,侧着身体,抬头四十五度,目光看向虚空,尽显女侠风范。
我说:“好久不见。”
师兄眯了眯眼,仔细辨认了一下,认清后,赞扬了一句:“哇哦,华丽的出场。”
他给我介绍他媳妇,说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若是没有她,他会生无可恋。我们聊了很久,我说了好多在人间的见闻,而他,张口闭口都是他媳妇,我说他无聊透顶,他笑我不懂爱情。
呵,我嗤之以鼻,我说老娘的夫君可是坐龙椅的,这天下只要我想要的,他便能找来送我。
他也呵呵,说这不是爱情。
呸。我气哼哼要跟他分道扬镳。
他却说:“大山,我不想回苍梧了。”
没来由的一句,让我愣了神,我问:“那去哪儿?”
他说:“留在人间。”
我站起身,迎风而立,又是一个完美的四十五度仰头,故作高冷:“人间,只值得到此一游。”而后炫着我踏雪无痕的高超轻功飞走了。
当然,在人间不能老飞来飞去,不然肯定会引起轰动,所以走山路就很吃力,但是我又特别喜欢站在高处的感觉,所以就喜欢往山里钻。
一日,刚到半山腰,就下起了大雨,大到泥石下滑,我一个踉跄直接滚了下去,这约莫是我在人间四十多年来最狼狈的一回,不巧的是正好滚在一个山民面前。
雨太大,我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脸,四周哗哗的雨声也让我听不清他在说啥,只知道他上前扶我,然后我的腿跟断了似的巨痛,他把我甩到背上,背着我走了。
如果我是个凡人,我会感恩,但我是神仙呐!要不是这人在那里多管闲事,我早就自己用法术疗好伤啦!
这山脉叫远青山,他叫阿吉,是山里的村民,他将我背回家,给我的腿上药、包扎,让我暂且住在他家疗伤。
也只能暂且住在他家疗伤了,因为他把我的腿包成了大柱子,动不了了。
我告诉他,我叫青山,师门兄弟姐妹都叫我大山。
他说:“大山,你长得真好看。”
这就是我和阿吉相遇的起始,那时他十六岁。
在阿吉家休养的日子,过得尤其闲适,每日在吊脚楼顶欣赏远青山秀丽的景色,美则美矣。由于腿脚不便,阿吉每日给我端茶送饭,让我过上了久违的被人伺候的日子。
他还给我摘了蓝色的可爱小花,插在瓶子里,放在我身边,说自己出去工作的时候,就让它陪着我。
五六天后,我的腿好了,阿吉回来的时候,看到我行动自如,惊呆了。
他问我还会回来吗?
我说哪天我不知道该去哪里的时候,也许会回来吧。
他好似很伤心,眼里有了泪光。
我想,我该留点钱报答一下阿吉,可是我翻遍了包袱,也没翻到几个钱,皇帝老儿那儿拿出来的东西已经被我霍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舍不得当掉的翡翠首饰之类,送男孩子这些,似有不妥啊。
最后我找了支金钗,徒手把它捏扁,生生将它按成一小块碎金,留在了吊脚楼里。
离开远青山后,我听说源国立了储君,又想起了皇帝老儿,于是回了一趟稷城。
才五十多岁的皇帝老儿,已头发花白,如同耄耋老人,那时的他正坐在御花园里的椅子上赏花。
皇帝老儿看到我感慨说,自己已时日无多,我却一点没变。
我告诉他这些年我去了各处,好好看了看他所守护的源国,这盛世,恰如他所愿,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他欣慰地笑了,问我离开他后是否有寻到真爱。
我说没有,相反,已看尽了人世繁华,也看淡了世间种种。
他哈哈大笑,这久违的笑声,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在大人面前故作深沉的小孩。但他笑得太肆意,牵出了一大串咳嗽声。
他问我,若有来世,愿不愿意和他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说,我没有来世。
神仙是没有来世的,没了就是没了,不像人类,可以许诺生生世世。
我坐在皇宫某个屋顶上,抬头是亘古不变的星空,我仿佛置身其中,迷失了方向。
我在稷城留了一段时间,直到皇帝老儿离世了才离开,又往来于人多的城镇,感受人间的烟火气息,又蹉跎了几年,终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皇帝老儿曾说:只要有人还在等你,人间就值得。
我去了远青山。
算算日子,已是八年,远青山有了石梯,有了吊桥,阿吉也成了俊朗小伙,眼里的清澈却一如既往。
他看见我,高兴地说:“大山,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又住进了那座可爱的吊脚楼,八年前阿吉送我的小蓝花竟然也还在。
我每天跟着阿吉去山上砍竹伐木,我嫌他动作太慢,一掌下去,一排柱子就倒下了,他震惊地夸我武功盖世,然后用我劈下的柱子做了一对杯子。
从那之后,阿吉的工作效率倍涨,他编了竹制的用具,雕了木制的小玩意,就拿到山下的渝川镇去卖。
我就此安定下来,用着阿吉做的竹杯喝茶,看着屋外的景色,也看着景色中忙碌的阿吉。
阿吉给我做了好多东西,椅子,扇子,风铃,甚至木偶。
我问他,“你怎么还没娶妻”,村里像他这般大的都已经有娃了。
他支支吾吾,说遇到合适的人本来就是很难的。
我说“你这想法是不对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你得先处了才知道合不合适”,说得自己仿佛是个情场老手。
于是我决定帮帮他,村里转悠了一圈,我相中了村长的女儿,那妹子生得花容月貌,说起话儿来更是轻声细语,温柔似水啊,我觉得甚好,绝配,定是绝配!
六月初五,风和日丽,看天气就知道是个黄道吉日,诸事皆宜。我打探得村长女儿这日会上山采药,于是劈断了一颗老树横亘在上山的路上,妹子路遇障碍,正巧阿吉就在附近,两人一会面,阿吉决定帮她清除障碍。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按计划,阿吉英雄救美,妹子对他感激,两人你来我往,情根深种。
本是完美的计划。
然而我低估了那棵老树的份量,阿吉在那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挪动其半分,满头大汗,形象全无,我在暗处,有些心急。这时路上又来一人,书生模样,面容俊秀,妹子一见,殷勤招呼,书生说他知一小路可绕至山上,妹子感激,目光崇拜,书生亦对其有好感,二人你侬我侬,携手而去。
而阿吉还在原处搬树。
我被他的木讷气得头冒青烟,走到他面前,厉声呵斥:“布好的棋都被你毁了!到手姻缘被截胡了!!”
阿吉才知这一切是我的安排,笑说:“强扭的瓜不甜。”然后又埋头搬那老树。
我说:“人姑娘都走了,你还搬它干嘛!”
他说:“这路走的人多。”
我拉开他,一抬手就把那老树给掀飞了。
那天我气地一句话都不再跟他多说,他跟我说话,我就一脸冷漠当他空气。
晚上他烧了好多菜,还破天荒的去镇上买了糕点,我以为他是要给我赔罪,没想到,他说:“生辰快乐。”
虽然我是说过六月初五是我的生辰,可那早在刚来人间的十年里就过完了,虽然他整了这么一大桌菜,但神仙根本没有进食的需求。
但是,但是,那样一句话,还是让我心里某个地方,松动了一下。
我坐在阿吉做的摇椅上看天上云卷云舒,枝头有两只鸟叽叽喳喳,天空突然出现一道紫光,我伸手,紫光落入掌心,是苍梧信笺。
“苍梧弟子青城不顾师命,私动凡心,擅自散去修为,违反苍梧山规,今日断其仙骨,逐出师门。”
“哎……”我叹了口气,挥手将那道紫光散去。
“师兄啊……把自己整的跟个凡人一样,也只不过陪那女子一世,何必呢。”
清风缓缓吹过,我竟然就这样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盖了一条张狐皮,阿吉正在一旁刻一块木雕。
“怎么睡着了?”他问。
他的声音和这远青山的景致一样温柔。
我的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感觉到他明显顿了一下。
我笑着说,“人间真美。”而后伸了个懒腰,“但是再美的风景,看太多也会腻哦~”然后“咻”地一声,跳出了吊脚楼。
阿吉愣愣地看着我的背影。
那以后,阿吉变的越来越忙碌,有时都不回吊脚楼。
直到他带我去了渝川镇的一座小院,告诉我,这里以后是我们的了,我才明白他缘何忙碌。
“大山,以后你看腻了山上的景色,我就陪你搬到这里,若是看腻了这里的人来人往,我们可以再回山上,再不然,我们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不过一句戏言而已,他却当真了。
最后,他问我:“大山,我们成亲好吗?”
怎么可能不好呢,这样的深情,我如何辜负得起。
吊脚楼里,几个姑娘围着我打扮,吊脚楼外,村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家长里短,相互寒暄,趁着今天聚到了一起。
火红的嫁衣,华丽的凤冠,琳琅加身,粉黛施面。在众人欢呼声中,我被拥着出了吊脚楼,外面是阿吉和乡亲组成的迎亲队伍,他一身红袍,丰神俊逸。
我从未想过,这样的热闹会发生在我身上,即使是皇帝老儿也未曾给过我这样一份喧嚣,一份带着感动的喧嚣。
我仿佛成了人间烟火中的一束烟花,恣意绽放。
我坐在步辇上,众人敲锣打鼓唱着歌儿将我和阿吉送到了渝川镇的新院里。
觥筹交错,举杯尽欢。
那日正值满月,夜色很美。
阿吉摘下我的凤冠,说:“青儿,我们是夫妻了。”
师父也是唤我青儿的,皇帝老儿也曾这样唤我,可为何这次,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轻轻吻我,我怔怔看着他。
“怎么了?”他问。
我抬手捂着胸口,说:“我的心,跳得好快。”
他笑着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处,“我也是。”
难道,这就是动了凡心吗?
接下来是平凡普通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开始变得患得患失,还有四十多年的时间,足够我陪他慢慢变老吗?
他见我悲伤,问我缘由,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说:“世人都会生离死别,但若你走了我就陪你……”
我抱住他,没让他继续说下去。“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若我先走了,你也要活着,替我好好看着这个人间。”
说着说着就落了泪。
我突然明白了师兄为何做那样的决定。
可惜,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了,而时间又过得那样快。
阿吉老了,慢慢慢慢耳朵听不清了,眼睛不清亮了,腿脚不行了,甚至脑子也不清楚了。
六十多岁,渐渐老态龙钟,有时候,会突然分不清今年是何年,会突然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会突然不记得这里是哪里,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多后,他记忆里的时间线开始变得混乱。
冬日的清晨,地面和屋顶被白雪覆盖,打开窗,一片晃眼的白。
阿吉突然说:“青儿,我想回家。”
于是我收拾东西,打包好行囊,过程中,我看见了一个竹编的盒子,我问阿吉那是什么,他仿佛突然触动了什么记忆,眼里闪过光芒,说:“那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啊!”
我好奇,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他送过我,后来不用了的东西,我用过的杯子,我喜欢过的小东西,还有枯萎后被晒干压成一片的小蓝花,还有一个小袋子,里面是我第一次来远青山时留给他的那枚碎金。
都是时光的印记啊。
我们踏着雪地上了山,回到了吊脚楼。路上,他一直嘟囔着说明天要去山里砍竹子做把椅子。
进入村子后看到了原来村长的女儿,如今也已是一个温柔的老妇人,育有一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如她当年一般,阿吉看到时紧紧抓住我的手,加快了脚步。回到吊脚楼,才松开,有点生气似地说道:“大山,我不喜欢村长的女儿,你别再做多余的事哦!”
我咯咯咯地笑了,四十年前他没有生气,四十年后,竟然变得记仇了。
但是阿吉却越来越虚弱了,连站起来都费尽力气。我们俩躺在摇椅上,晒着午后的太阳。
我知道,他快离开我了。
他拉着我的手,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说:“大山,我们成亲好吗?”
“好啊。”我的眼泪慢慢淌了下来。
然后他再没有说话,气息渐无。
我不甘心,他就这么走了,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没来得及好好跟我道别。
灵力从我掌心源源不断涌出,汇入他的胸口。
我知道没用的,但是我不甘心呐!哪怕万一,我也不想放弃!
我用尽全力,眼泪不听话地从眼眶里挤出来,我朝躺着的阿吉吼道:“阿吉啊!若我有幸挨过雷刑坠入畜牲道,来世你若看见一头特别漂亮的猪,千万要认出我啊!!”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醒来了,但也是强弩之末。他见我满脸泪痕,气喘吁吁的伏在身旁,心疼地抚摸我的脸颊。
“青儿,你说会有来生吗?”
他终于清醒一回。
“会的,”我说,“来生,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找到我。”
他笑了,“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我还是没能留住他。
我来到了远青山最高的一座山峰,那里开着成片的蓝色花朵,在雪地中如此耀眼。
一对情侣正从那里摘了花,男生说:“这是旭鸢花,是远青山独有的,男子送旭鸢花给心爱的女子表达爱意,会保佑一生一世白头偕老哦!而且一生只能送一人,送给第二个就不灵验了!”
那是阿吉送我的花啊,那个时候的我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快,苍梧派来带我回去的使者来了,竟然是师父。
山顶上的风凛冽刺骨,仿佛能刮破皮肤,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青儿,我原本是最放心你的。”
师父的白袍子一尘不染,仙人标配。他说得对,像我这般粗枝大叶的人,怎么会动了凡心,我也不懂。
“徒儿让师父失望了。”
“回去吧,”师父的声音无比低沉,如万年寒冰,“自古无人抵得住雷刑,师父来送你最后一程。”
“就这么着急送我上路啊,五百年师徒,还真是冷淡啊。”
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师父却没有理睬我,真是没有感情的神仙啊。
“师父,师兄还好吗?”
他顿住了脚步,“凡人布衣,生老病死,如他所愿。世上已无青城。”
原来师兄也不在了。
“跟上。”
他继续走远,以为我还是那个听话的徒儿,以为我还会和以前一样跟着他。
“师父,我不回去了。”
我化掌为剑,刺穿了自己的身体,体内的灵力瞬间四散,分崩离析。
那一刻,我看到师父回头时,惊恐的眼神,他向我冲过来,可终究晚了一步。
原本以为我会就此湮灭于世间,没想到远青山峰顶日夜沐浴于云雾露水中,汲取天地精华,将我四散的灵气也吸收了去,日积月累,各种能量集于一处,生出了一颗石心,我的灵气也得于此造化重新聚集,附生在石心之中。
我与远青山成了一体,能感受到远青山地界中的所有事物。风吹草动,虫鸟低鸣,皆了然于心。
经年累月,我的意识逐渐成型,虽未有实形,但能借助风响化成声音,吓唬山里肆无忌惮的猎人。
人们认为那是山神显灵。
他们对着山峰跪拜,为我建造神庙,沿路凿壁设龛,奉我为青山之主。
他们的愿力,让我强大起来,我发现自己能够操作远青山上树木花草,能听懂鸟兽虫蝶,能感受所有凡人的气息。
但是我干了一件自私又荒唐的事情:我收走了远青山上所有的旭鸢花。
因为那是阿吉送我的花,他下次看到,也必定是由我送于他。
阿吉,我在远青山等你,你说过,一定会找到我的,待你重回远青山之日,便是旭鸢花重开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