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勘多日无果,何鸣被谢奕派去了京郊查访灾情。
想着他临走前说最近市面上凭空涌出一批“长生铺”,大抵就是抵物借钱的地方,生意十分火爆,谢梵梵隐隐觉得二者之间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等的腿脚发软,人挨着人一个时辰过去才好不容易被推搡到柜前。
“姑娘要当什么”小厮隔着高高的柜门问道。
谢梵梵神神秘秘地伸手掏出一枚铜钱递了上去,朝奉盯着铜币端详片刻,除了在镶边处刻有梅纹与普通钱币无异,随即摆手招人前来两两相商恭敬的请她偏院相候。
“大小姐竟然落魄至此,谢府要质典身家方可维持府内中馈?”蔡攸还是一如既往损人为乐。
“蔡攸,我是哪儿得罪你了,非要跟我过不去”谢梵梵最不想看见的人便是他。
“非也,多日未见,心中甚是牵念,这才略表关怀”
“多事!”
“蔡长公子莅临此地,有失远迎“身边肥头大耳的掌事那叫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明明在忙着收钱,还有心思顾及他们。见两人谈吐知是朝廷勋贵“这位想必就是谢府大小姐,鄙舍真是蓬荜生辉迎来二位贵人”一副世故圆滑,那颗镶金大牙在阳光照射下锃亮。
灾年不景气,百姓为生活所迫是有可能质押物品换取钱财,可富贵人家再不济也不会典当大批量的奢侈品,而且都是以极低价格出手,店里的税收也高的惊人。
铺子表面干得是正经营生,里头多的是影子交易,她千方百计从黑市里淘来的梅花币,本想靠它去碰碰运气,将公主赏的翠羽簪私底下当了,借此查探这些人的反应,现在全被他搅黄。
看着蔡攸促狭的凤眸,心中有气不得发泄,谢梵梵只能另想他法。
圆月高悬,打更人瑟缩的走在街道,银辉之下身形矫健的黑衣人飞檐走壁隐没在楼海。
质铺后院空寥寥的,唯有一处门房紧闭,见巡夜的人经过,一着急随处钻入狗洞蜷缩成一团,敛声屏息,待脚步声远去才小心翼翼爬出不慎磕着脑袋,顶着个大包痛的钻心。这些年江湖本事没少学就是学艺不精,说句不好听的,谢家的家风算是被这位大小姐我行我素败光了,叛逆佼佼者。什么缩骨功,撬锁走窗齐活儿,啪嗒一开,谢梵梵仔细端详这金雕玉镂的库房着实大的骇人,随便一个宝贝价值连城。
只是不知哪里来的软物,脚底一滑便整个人扑倒在上面,气不过狠跺两下。
这东西竟然会动?谢梵梵有些发懵,不及反应脖子间感受一股子冰凉,明晃晃的刀紧贴着皮肤,喉咙不由得咽了咽。
那一瞬不知哪里来的强光反射在刀面刺的眼睛发花,勉强看清一双熟悉的清秀眉眼。
“巧了,又见面”
男子蒙着面,声音清清冷冷,她心里发怵,猛的朝他下胯踢去,男子皱着眉沉吟片刻却始终没有松开挟持的刀刃。
“见个鬼”那熟悉的声音谢梵梵就是知道是他,才一脸愤恨。
“别激动,深夜来此,怕是别有所图?”蔡攸阴阴打量。
“关你毛事?”
“唉!女孩子家家还是少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传出去名声不好。”蔡攸嗤笑,他就是喜欢没事斗嘴最后自己还讨不得半点好,妥妥的受虐狂。
说起名声,谢梵梵想起之前的事儿一肚子鬼火。
一边推开他让他滚,一边趁他不注意猛的踩下去,害姓蔡的面目狰狞,凄惨嚎啕。
“叫唤什么,不怕被人发现”蔡攸想这女人倒打一耙的本事绝了,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怪他喽?
门外值守的听见响动朝这个方向走来,脚步声愈来愈近,他来不及多说一把捂住她的嘴将人拉进怀里紧贴着墙角,好避开灯笼照射而来的光线。
灼热的气息,宽硕的胸怀谢梵梵感觉心跳不受控制,被捂住的唇传递着掌心的温热让自己脑袋莫名安静乖巧。
待人走后才糊里糊涂被他拽着离开。
没几步又察觉前方有动静蔡攸赶紧示意她藏起来别说话,自己步步小心凑上前去。
只见一群人鬼鬼祟祟陆续抬着麻袋从里面出来。他笃定不是什么好事,两人一路尾随悄悄跟到郊外。
看见那伙人将袋子挖坑埋了起来,待填平土再用铲子敲两下夯实紧,等为首的人召唤他们离开后一段时间确定他们不会重返此地,两人才小心翼翼凑上去看了看。
“可惜,工具都被带走,得先让季群过来一趟”蔡攸支棱着脑袋一本正经的思考,谢梵梵二话不说已经拾掇起木棍荆条火速完工做了个刨土的东西,着实有被惊艳到“宁远侯府姑娘家连这都会?”
他叉着手抱在胸前依靠在树干上颇有兴味的观赏。
谢梵梵总觉的他那双眼睛跟看猴子似的,浑身不爽利冲他喊道“别在杵在那躲清闲”接着一堆藤条朝他扔了去,蔡攸身子一侧完美避开。
“你干嘛,干活呀?”谢梵梵不耐烦催促。
“脏兮兮的,我才不碰”他绝决的反驳。
“大少爷!搭把手!这儿不是学士府,出门在外总有不便,您老适应适应”说着谢梵梵字字用力紧了紧手中的藤条表示警告:再不动手,我抽死你。
他依然无动于衷,尤其刚在库房没注意,现下借着泠泠月光才发现自己身上醒目脚印顿时向谢梵梵投来绝杀冷冽的眼刀子,然后死命拍打衣服上的尘土,就是拒绝帮忙。
谢梵梵气不打一出来,趁他不注意,用林子里不带刺儿的结实常青藤牢牢拴住这个多事的家伙,脚力一收紧使劲往上面蹭泥巴,害他激动的挣扎扭来扭去,按理蔡攸功夫上乘不会这么轻易被她算计,估计之前那一脚踹的有点狠,命根子收到重创,要是打个半身不遂谢梵梵麻烦就大了,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凡事都有第一次,您老纡尊降贵,习惯就好”“蔡攸狰狞的青筋直跳,心似千虫咬,万蜂哲,恨不得剁了这女人,抓狂想死的心都有,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这女人刚刚要真的把他怎么样,他就赖着她一辈子,给他负责到底!!!
“淡定,万一被人发现就遭了”蔡攸忍着满腔怨恨眼神幽怨的望着她,被迫听从谢梵梵指挥。
“这才像个人样嘛”
“谢梵梵!!!”他压低声线咬牙切齿。
不多久诡异的残骸惊悚的露出麻袋,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尸体,血肉腐化露出白骨散发着恶臭,刚刚威风凛凛的女人还是受不了这等场面,顿时心慌无错直作干呕,到是蔡攸没了刚刚的矫情,一脸认真盯着这些尸体,没有丝毫恐惧。
蔡攸严肃的打量着,看的谢梵梵心惊肉跳直言佩服。
“这些尸体掌骨粗壮,常年受力以至于严重弯曲变形,应该是干些苦力活居多,所以排除谋财害命的可能。尸身表皮并无下毒迹象,但里面还得进一步检验。”这些人究竟为何而死,与这铺子又有和干系他一举一动颇为小心,生怕破坏了案发现场。
仔细勘察的男人看见一旁脖子僵硬,瑟瑟发抖不敢靠近的谢梵梵不由嗤笑“刚刚不是挺能的吗,怎么,这会儿怂了?”她一脸不服气但依旧躲在离蔡攸十丈外远。
“嘁”他将人强行拉过来“凡事都有第一次,来,睁大眼睛”硬着用手扒开她禁闭的双眼。
谢梵梵心里怨怼:这家伙定是起了报复心理,小心眼,伪洁癖。
研究半晌,他拍了拍手冷不丁转过头冒出一句“四下无人,你是不是可以解释一下你今夜的所作所为?
“与你何干?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谢梵梵不理会他强忍恐惧瞥开眼睛不想与那几块瘆人的骨头对视。“你不也鬼鬼祟祟的,有什么好问的”
“你这丫头真是不懂得知恩图报”他似笑非笑,“没我你早就被人发现了”
“确实,没你,我悄无声息也不至于差点被人逮住”谢梵梵辩驳道,“如此倒是我蔡某人打扰了?”这姑娘蛮不讲理功夫见长,他摇了摇头颇感无奈。
“宁远府大小姐装束怪异,半夜私闯民宅,飞檐走壁,把蔡某人险些压死,还明目张胆刨坟头……”蔡攸邪魅一笑。
“行了”谢梵梵轻咳几下赶忙打住。“你有什么发现?”
“以低于市场价的十倍收入物品赚取差价,看起来是高额利息,本朝虽然不许高额放贷,但在宋律再细致也总有不够周全的地方,但这家流水名目过于细碎,甚至典当人的姓名悉数伪造或语焉不详未免太不寻常。”
他踌躇片刻,“我想做个交易”
“交易?”
“实话和你说吧,现下衢州灾情波及京郊且并无好转,我父此时献出如此贵重的宝物岂不是令人匪夷所思,若能得谢府相助悬崖勒马尚能亡羊补牢”
他神情专注,定定望着她。
“又想来一出大义灭亲的戏码?我就纳闷你父亲可是为了你才会如此,就算外界传闻你们二人关系再不和也不至于借刀杀人,是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
谢梵梵白了他一眼,看着他背后醒目的两个脚印实实解足了气。自己本就怀疑他们蔡家有所牵扯,所以来查清此案,结果犯罪嫌疑人的儿子竟然和她一起为了心中大义直捣虎穴,真是可笑的说辞。真当她三岁小孩吗,耍了一次又一次还不长记性。
“他毕竟是我父亲”蔡攸斩钉截铁的语气,停顿片刻忍不住开口问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怎么认为有什么要紧,不管你父子二人关系如何,你也不过是想从我这探听点消息好谋取你自己的利益,无论结果怎样你都是赢家”
蔡攸貌似有些生气,忽然扬起手一把把谢梵梵扛了起来径直回了府,不忘吩咐收到飞鸽传信的季群暗中守住此地。
“混蛋,你放我下来”谢梵梵扑腾着小腿,极不安分。
“摔下来我可不管”
“哼!”,谢梵梵忽的反应过来“这男人力道这么大,谢梵梵有些怀疑他刚刚被自己锁住是不是故意的,但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演戏”。
死变态,谢梵梵感觉自己又被耍了,满脸羞愤拼命挣扎,。
谢梵梵被他扔到卧室,以为他图谋不轨。可随后蔡攸转身出去便定下心来,这里毕竟不是自家地盘还是有几分忌惮,乖乖被侍女引到里间梳洗沐浴换了身衣服,照着镜子看着自己穿的是一件绣边红枳榴仙襦裙配上萃珠钗流仙髻,戴着珍珠耳环楚楚动人,乌发披散肩头,如绚烂的烟火般明丽娇俏,耀眼夺目。
“人靠衣装”蔡攸挑了挑眉目不转睛。
炽热的眼神让谢梵梵心一拎,吓到后退几步。
转身欲跑,却被他从身后紧紧环住,脖子被他的发丝蹭的痒痒的。无论谢梵梵怎样挣脱都是徒劳,整个人被他锁的死死地“登徒子!”
蔡攸无动于衷,依旧将头深深埋在她的脖颈里也没有额外冒犯,谢梵梵耳边响起低哑的音色,那声音夹杂着丝丝的歉疚与恳求“再信我一次,好吗?”,温暖湿润的呼吸缠绕在肌肤间泛起红晕,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人安静下来,一脸愕然。
自己本来不想再追究之前的事,可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曾经义正言辞让我不要累及他人,可你后来又算什么?”她慢慢转过身来眼神充斥落寞,蔡攸总觉得心被什么扎了一般疼的厉害,缓缓送开手,郑重道“不管在你眼里我到底如何,你要相信我永远不会真的把你置于险境”谢梵梵惨淡勾了勾嘴角,笑意薄凉。
他字字珠玑“蔡京本就忌惮宁远侯府,朝廷崇文抑武,他更是极力打压,如果你能查出他的罪过不仅于朝廷有益,于谢奕有功,也能就此肃清政敌”
谢梵梵声色渐冷“可兄长与你不同,他不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更不会同与阴险狡诈之辈为伍”
蔡攸不以为然“话别说太满。谢奕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一路上谢梵梵心绪不宁,感觉自从到了汴京,自己与蔡攸一直牵扯不清,更令人匪夷自嘲的是这么久了她始终未能探清他的真实目的。
人这样复杂,不是迫不得已就是心思太坏。而他究竟属于哪一种呢?
夜色浓重渐渐露出零星鱼白,侯府的门竟然还是大敞,谢梵梵探头探脑,正觉的奇怪,迎面撞上谢奕冷沉的视线。
“蹑手蹑脚,还知道回来?”磁性而富有威严的声音让谢梵梵悻悻回头不敢看直视。
像个温顺的小白兔诺诺低着头“哥哥,我错了”,手指不停的揉搓着衣角,皱皱巴巴。
“你这身打扮?”谢奕迟疑之际。
看她委屈的样子,本想责罚却是谢奕有些心软,屏退了四周,虽然她那点微末伎俩早已被看透,可真碰上还是手足无措,只是没想到她胆子这般大,自作主张也就罢了,还敢只身犯险。
“认错比谁都快,犯错比谁都害,你这丫头!”
“对不起嘛,都怪姓蔡的搅局,不然也不至于一无所获”谢梵梵委屈的不行。
“蔡攸?”谢奕略有疑色。
“嗯”谢梵梵忙点头。
“不是说了离他远点?”谢奕有些烦躁。
她赶忙把今夜的事一五一十尽数告知,当然除了蔡攸抱她这事没敢开口,反正自己平安无事回了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定是又诓我”不等谢奕回答谢梵梵肯定的说道。
“那倒不一定,他若真的有诈就不会阻止你去用梅币交易,这是引你上钩的绝佳机会,若你真的那般做了,到时候扑了个空,再被他返将一军说我谢府在饥荒之年倒卖赃物,于整个蔡氏一族岂不是正和心意,又怎么会放弃这绝好机会”
“那哥哥的意思是?”
谢奕思忖片刻“说起来传闻蔡攸与蔡京有嫌隙是因他父亲冷落虐待其母,最后蔡夫人郁郁离世才会落了个心结,所以他恨这点我到是从来不怀疑”
“原来是这样,可是我们真的要与他合作吗?”谢梵梵有些为难。
“我知你心思,可这次为了黎民百姓,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年谢府蒙难时,若非他相救,为兄恐怕不会站在这里同你说话了”
“这是为何?”谢梵梵十分惊讶。
“当年父亲与余风将军合力对抗西夏,本来胜券在握,可惜余将军对形势误判叛逃边塞,导致我军折损过半,伤亡惨重”,他顿了顿“那时父亲轻信将军一面之词执行计划熟料援兵迟迟未到,不幸身陨,圣上本意西夏一行出征不力,蔡京更是落井下石,欲株九族”
“果然是老奸贼”谢梵梵愤愤不平。
“偏偏你哥年少与蔡攸有些交情,若非他每日立于散朝路上礼节恭顺,惹得当时犹在潜龙的端王注意,怎会有办法让为兄免去牢狱之灾,还能抚养你长大”
说着笑着习惯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看来他也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现在哥哥有了我,咱们家一定会恢复从前那般繁盛”谢梵梵坚定不移,觉得这么多年兄长承受了太多,令人心疼。
“只要你少闯祸,为兄就很是欣慰了”
谢奕宠溺的捏了捏她的鼻尖,温暖的笑容好似融化了寒冬腊雪,渗入心底,谢梵梵那点晦暗不明的情思仿佛从心里死灰复燃般冒了些苗头,五味杂陈的,有时候她觉得很幸运他们是兄妹,是世间最坚强的依靠,有时候却无比难过,仿佛他也是世间最沉重的枷锁。
“对了”谢奕见她准备回屋忽然想起什么,盯着这身衣服表情有些不悦,沉身说道“把这身衣服换了”
“唉?”谢梵梵不理解,兄长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好看”谢奕轻咳几声,郑重其事。
“不会呀”
谢梵梵小声嘀咕,左看看右看看也没哪里不合适,明明很好看,刚想辩驳却发现人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