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惨淡,盛阿娇在睡梦中惊醒,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烛火摇曳,屋子里面暖融融的,和窗外的萧瑟仿佛是两个世界。
盛阿娇茫然地望向四周,拔步床、锦屏、一层淡粉色的帐幔……她的动作惊醒了伏在她床边睡觉人,她的手随即被握住,耳旁传来一个非常温柔的妇女的声音,音色里带着些急切:
“阿栀,阿栀,你终于醒了!”
盛阿娇愣坐在床上,被窝暖烘烘的:阿栀是谁?
她记得自己在永明五年的冬天,在那棵茂盛的梧桐树下,她接过幼安的那只腊梅花,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明明是冰冷刺骨的冬日,她一点都不觉得冷,缓缓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自己就躺在了这间屋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盛阿娇本能地问了句。
旁边的中年妇女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似乎是感觉到温度消退了不少,于是笑着开口:“傻孩子,还真是撞糊涂了,现在是永明五年呐。”
永明五年?
盛阿娇望了望窗外,借着那抹惨淡的月色,她真的看到了一棵高大笔挺的梧桐树,梧桐树枝繁叶茂,叶子在月光的照耀下呈现出暗青色,是生机的颜色。但它周围的草木呢,全是枯黄的暗褐色,此刻还有叶子簌簌落下。
应该是秋天。
“好了,阿栀好好休息,明儿个咱们还要上京呢。”身旁妇女柔声道,想来应该是“阿栀”的母亲了。
藕色衣裙的妇女走了,轻轻地把门掩上,临走之前还嘱咐着盛阿娇好好睡觉,觉着身子不舒服了就去找她。
屋子里回归寂静,只有明亮的烛火还在跳动,一段不属于盛阿娇的记忆涌入脑海:
原体的主人叫贺栀里,贺家嫡出的三小姐,刚刚的那位妇女就是贺栀里的母亲叶氏,贺栀里的父亲是济安郡郡守,可济安郡近些月来灾荒闹得严重,不得不回京述职,亲自向朝廷请抚恤银,顺便把济安郡的状况禀告给当今圣上。
济安郡离京城也近,是一个非常富庶的郡县,尤其是在贺栀里的父亲贺章任职期间,农业发达,百姓安居乐业,济安郡一下子就成了人人向往的地方,因此贺章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从济安郡到京城,如果连日连夜坐车马的话,约摸着四五日的脚程。可是中途却出现了意外:
贺栀里的脑袋被撞了,直接昏迷了过去,这一昏就昏了两天一夜,直到现在才醒,而她脑袋被撞,也绝不是意外——是庶出的贺四小姐贺羡鱼在背后推她的!
盛阿娇只觉着脑袋疼,那日在韶光湖畔,自己明明在亭子里扎着风筝玩,可背后不知道哪来的一只手,力气极大,贺栀里只觉得身子一空,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脑袋撞到了亭柱,在贺羡鱼虚伪的求救声里昏死过去……
八月初三,贺家举家启程。
是夜,盛阿娇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努力接受着自己是贺栀里的事,她的心里百味杂陈,是上天太过于怜悯她了吗,以至于面对她这个将死之人动了恻隐之心,让她重新再活了一次。
贺栀里一家行在山路小道上,他们本该傍晚时分就可以到驿站的,却因为中途车轱辘坏了,不得不停下来修。因此耽搁了时间,秋天的黑夜总是来得格外的早,现在天仿佛是一块幕布,用黑色把山头笼罩。
清冷的晚风夹杂着马儿的嘶鸣声,皎洁的月光透过马车窗子照到车厢内。忽然,不知是谁大喊了起来:“有山匪!有山匪!”
果然,最怕的还是来了。
青奎山上常有山匪出没,只是近年来因慕彻的上台,各种官府强力打压之下,他们消停了不少日子,可是最近也不知怎的,这些安分了许久的山匪突然躁动了起来,开始打劫过路的旅客商人。
济安郡守自然也是带着人马来的,随行的三十名侍卫武功都是上上等的,所以即便摆开阵势。
马车外一瞬间火光冲天,各种叫嚣声,兵器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夫人小姐!”一位侍卫挑开马车帘子:“这群山匪的来头不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武功都这么高,兄弟们可能招架不住了,夫人小姐暂且委屈一下,跟着我走吧!”
他的话说得又急又快,盛阿娇身旁的叶氏紧锁着眉头,百般无奈之下应了“好”,拉着盛阿娇的手就下了马车,嘴里还念叨着:“阿栀别怕,无论如何阿娘都会保护你的,待会儿如果有危险,你就先跑。”
盛阿娇看着自己被拉着的那只手,她好像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到这种温暖了……上一次的时候,还是她上一世十五岁生辰行及笄礼的时候,她的母亲握着她的手,笑着道:“阿娇长大了,以后的事情可以自己做主啦。”
但思绪很快被马车外的惨烈拉回,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之下,鲜血零零碎碎得染了一地,已经有不少人倒下了,其中有小厮,有侍卫,还有不少的山匪……
盛阿娇突然想到同行的还有贺栀里的庶出妹妹贺羡鱼,那个把贺栀里推下亭子的恶毒小东西。
现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盛阿娇可没空去管这个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妹妹,老天好不容易给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她可要好好珍惜自己这条捡来的小命。
于是盛阿娇就攥着侍卫的衣裳——这样跑起来比较省力。
侍卫:……
盛阿娇和叶夫人在侍卫的掩护下脱离了纷杂打斗的人群,往另一处寂静的山头跑去,打算先在那里躲一会,等到天亮了再说。
一行人已经跑到了半山顶,今夜的月光十分明亮,将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华光里。盛阿娇伏在草丛里头,紧张地观望着下头的局势,她看到一小队人在四五个侍卫的掩护下脱离了打斗的人群,想来应该就是郡守贺章以及他的几个妾室和庶子庶女了
盛阿娇正疑惑着,突然一支箭划破静谧的夜,箭速很快,一下子仿佛射中了什么东西。盛阿娇只听见背后闷哼一声,后脖子上瞬间扎了几滴带着温度的液体,又听见刀刃砸在石头上的声音,她猛然转头一看,刚刚掩护她们的侍卫已经倒在了地上,眼睛大大地睁着,胸口不断地溢着血……
再稍稍抬眸,几个穿着布衣,半披散着头发的男人正握着刀,其中一人手里面拿着弓——想来刚刚那支箭就是他射的。
看样子就是山匪,盛阿娇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真是一难未过,一灾又起。
他们已经发现了她,盛阿娇看看躲在一旁的叶夫人,她躲在一颗樟树茂盛的草后,看样子暂时还没有被山匪发现。
盛阿娇的手心出了汗,心已经蹦到了嗓子眼,但她还是告诫着自己要冷静下来,既然那些山匪已经发现了她,恐怕今夜她是走不了了,盛阿娇看了看一旁的叶夫人,手心还残留她的体温,盛阿娇的眼神突然凌厉了,叶夫人冲她摇头,眼眶里面大滴大滴的泪水涌出。
“别出声,好好躲着,不然大家都得死。”盛阿娇低声说着,像一个位高者在发号施令,叶夫人一下子就愣了神。
盛阿娇看着五十步开外的那些山匪,每个人脸上都有弑血的欲望,这一对东西都不是善茬,也不是只打劫些财物那么简单……
夜漆黑,盛阿娇直接将自己暴露在外头,最后看了一眼叶夫人,这好像也是她应该做的,毕竟她觉得自己占用了她原本女儿的身体,如果这个时候不好好保护叶夫人,是不是就太冷血,太没有良心了?
盛阿娇朝着和叶夫人相反的地方迈开步子跑,原主贺栀里的身体实在是有些娇弱,盛阿娇跑了一段路就有些累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停了她就只能和叶夫人在黄泉相见了……
身后的山匪见“猎物”跑了,一下子兴致就上来了,叫嚣着,吆喝着向盛阿娇追去。
盛阿娇只感觉耳边有呼呼的风在刮着,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里,软绵绵的,她感觉自己要跑不动了,肺都快炸裂了,只好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山间干冷的空气,只是这样的呼吸让她觉得嗓子难受极了。
青奎山上多竹子,盛阿娇不幸成了那个小可怜。跑着跑着,不知道地上哪里长出来一截竹鞭,缠上了盛阿娇的脚,一下子就被绊在地上,手掌心触到有着浑厚泥土气息的地面,登时感觉手掌凉丝丝的——应该是被擦破了皮。
完了完了,盛阿娇刚复活又要死了。
山匪们的身影逐渐逼近,还有他们切切察察的商量声。盛阿娇绝望地闭上眼,这种死法还没有她上辈子倒在雪地里来得痛快,他们不会要把她的肉一片割下来吃吧?
“嗖——”一个山匪应声倒地。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就像宫里的嬷嬷讲道理——一套接一套。
盛阿娇不知道这次射箭的人是谁,只是看到远远的树枝上面停了只鸟——哦不,站了个人。
像极了民间话本剧里面的江湖大侠,解救那些民间的悲惨少女。只是这个江湖大侠,他不长胡子,也不是个老头。
他穿着一身黑,也不能怪盛阿娇刚才看错,这一身黑,确实像只乌鸦……
那只乌鸦的身姿在月光的勾勒下显得颀长,马尾高束,看不清他面部的表情,只见他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只手里面提着一柄剑,剑在月光下泛着阵阵寒光,颇有十步杀一人的气势。衣袍的底部绣着银色的云纹,被晚风轻轻撩动,格外冷冽。
好了,盛阿娇承认他是乌鸦里面最帅的。
下方的土匪见他这个不速之客杀了自家的兄弟自然是窝火的紧,扯着嗓子大叫:“不长眼的东西!你谁呀?劝你少多管闲事!”
盛阿娇就静静地看着上头那只乌鸦的动作。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抬抬手,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你爹。”
盛阿娇:……
好了,一只高傲的,想当别人爹的乌鸦。
借着月光,盛阿娇看见那几个山匪的脸像霓虹灯一样,被气的又红又紫。他们好像不会轻功,上不了那棵大树,只好叫嚣着,让那只乌鸦飞下来。
那只乌鸦居然还是挺听话的,“唰——”乌鸦下树。
那柄剑瞬间就派上了用场,像朵花似的转来转去,有时候这个光还会刺到盛阿娇的眼睛。乌鸦把那些山匪打的像一只只鹌鹑,盛阿娇只听到“哦哦啊啊”的呜咽和求饶声。
很爽……
鹌鹑们都被打跑了,屁滚尿流地跑回大本营。
山风有声,撩动少年的衣袍,倒在地上的盛阿娇扶着香樟树干起了身,看着眼前的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
他的眉眼很深邃,鼻梁高挺,额间有几缕碎发不加打理,随意地斜在两旁,皮肤算不上很白皙,但肤色匀称,嘴角微微上扬着,看上去很年轻,帅是肯定帅的,和慕彻的那种温文尔雅不同,他的神色里带着些顽劣不羁,看上去妥妥的意气风发少年郎,绝对不是那些中年的江湖大侠!
“在下奚行疆,做好事从来都喜欢留名。”
突如其来的介绍让盛阿娇一怔,好家伙,果然不谦虚。
这个名字盛阿娇熟悉,她当皇后的时候就听说过:
奚行疆,大林朝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大林和慕国接壤,有些事情盛阿娇还是知道些的,他十七岁就随父亲征战沙场,无限荣光加身,十九岁领兵配合宋国一同北击一直对大林虎视眈眈的雍国,大获全胜。如此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武冠京都,安邦定世,属实是世间难得的奇才。
慕彻在刚登基的时候,还想对他招安,就盛阿娇初次遇到奚行疆的这一刻,凭他这个不羁的性子,盛阿娇就觉得慕彻有这个想法还不如去天上摘月亮……
“谢谢。”盛阿娇这句话绝对是出自真心的!
奚行疆挠挠耳朵,看着面前这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女,语气里带着些戏谑:“我看江湖那些话本上演的,遇到这种英雄救美的情况,那些美人一般不都是说来世做牛做马,或者是以身相许的吗?”
盛阿娇:……
盛阿娇仰视着他,扯出一个微笑:“嗯,大侠,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